陶升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就守在这座窑炉前。他身后的空地上,几十个窑工也都是一脸紧张,没人说话。
在他们面前,是一筐筐如同白雪一样的粉末。那是被淘洗了无数遍的石英砂,是被敲碎后又精挑细选过的石灰石,还有用最麻烦的法子提纯出来的纯碱。
这些原料,每一种都干净得不像话。
“开始吧。”陶升的声音有些沙哑。
工人们立刻动了起来。他们抬着那些筐子,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最纯净的粉末,一勺一勺地送入投料口。
这是最后一搏了。陶升把所有能想到的、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极致。他把自己的骄傲,连同整个窑炉部的希望,都压在了这一炉上。
火焰熊熊燃烧,炉子发出低沉的轰鸣。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小小的观察口。
“头儿,你快看!”一个年轻窑工突然喊道,声音里带着惊喜。
陶升心里一紧,赶紧凑过去。
炉膛深处,那些熔化了的液体,确实和之前不一样了。它看起来更清亮,更干净,不像前几次那样浑浊。在火光的映照下,甚至有一丝丝亮光在其中流动。
“有门儿!”
“这次肯定能成!”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工匠们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压抑了这么多天的阴霾,似乎终于要散了。
陶升的心跳也开始加速。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都感觉不到疼。他死死盯着那片液体,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快了,快了……”
终于,到了出料的时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滚烫的液体顺着通道流出,淌在平整的石板上。它确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透明,虽然还隔着一层热气,但已经能隐约看到石板的影子。
成功了?
这个念头,同时在所有人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巨大的喜悦,就像烧开的水一样,即将沸腾。
可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很轻、但无比清晰的脆响,突然在寂静中响起。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陶升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见,那块正在冷却的、看似完美的琉璃板中心,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像一根头发丝。
紧接着。
“咔嚓……咔嚓咔嚓……”
裂纹就像活过来了一样,飞快地向四周蔓延,眨眼间就布满了整块琉璃板,像一张细密的蜘蛛网。
最后,“哗啦”一声,整块板子,在众人面前,碎成了一地闪着光亮的玻璃渣子。
每一片渣子,都那么的纯净。
每一片渣子,都在嘲笑他们的愚蠢。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工匠们脸上的喜悦,变成了震惊,然后是茫然,最后是彻底的绝望。
“怎么……会这样……”有人喃喃自语,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陶升呆呆地看着那一地碎片,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用最纯的原料,最后却烧出了一堆最碎的垃圾。
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倔强,最后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地灰烬。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了那堆废品面前。
整个格物坊的士气,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一片绝望之中,张伟走了过来。
他没有去看失魂落魄的陶升,也没有去看周围垂头丧气的工匠。他平静地走到那堆碎片前,弯腰捡起一块,举到眼前看了看。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陶升,开口了。
“你把沙子洗得比雪还白,很好。”
陶升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张伟把目光投向所有人,继续说道:“格物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你们的努力。”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们已经解决了琉璃的一半难题。”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丢进了死水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心如死灰的陶升。
张伟将手里的碎片扔回那堆废品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从明天起,我亲自带队,解决另一半。”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窑炉部的所有工匠,都被张伟叫到了格物坊的空地上。
大家心里都犯嘀咕,情绪还是很低落。那堆昨天碎掉的玻璃渣子还堆在旁边,像一座小山,看着就让人堵心。
陶升也站在人群里。他一夜没睡,眼眶都凹了下去,但还是强打着精神。他想看看,总办大人到底要怎么解决那个另一半的难题。
张伟来了,但他没领着众人去窑炉,而是走到了旁边的一张大工作台前。
台子上,放着两卷颜色不一样的金属丝,一卷是黄澄澄的铜丝,一卷是黑乎乎的铁丝。旁边还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上面镶着一块小玻璃,能看见里面安着一根小小的磁针。
这些都是工匠们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今天,咱们不烧窑。”张伟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咱们先来看个戏法。”
他拿起铜丝和铁丝,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两根丝的线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然后,他让一个工匠点燃了一根蜡烛,亲自拿着,去烧那个拧在一起的金属疙瘩。
火苗舔着金属,很快就把接头烧得通红。
“你们说,现在发生了什么?”张伟问。
工匠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脸茫然。烧一根铁丝,能发生什么?不就是烫手吗?
张伟笑了笑,没说话。他拿起那两根金属丝的另一头,分别接在了那个小木盒侧面的两个铜扭上。
下一刻,所有人都“啊”地惊呼了一声。
只见那小木盒里,原本一动不动的磁针,竟然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颤颤巍巍地、但又十分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转了过去!
“动了!那根针自己动了!”
“我的天,这是什么道理?”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这个小小的、无声的转动,比昨天那炉碎裂的玻璃,给他们带来的冲击还要大。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
陶升更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根偏转的磁针,嘴巴半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大家的议论声小了一些,张伟才指着那根磁针,用最简单的话,给他们解释这个“戏法”。
“火烧着铜丝和铁丝,它俩的感觉不一样。”张伟说得非常慢,“这个不一样的感觉,会变成一种很小的‘力气’,顺着金属丝一直跑过来。咱们的手感觉不到,但这个小木盒能感觉到。所以,针就动了。”
他把蜡烛的火苗凑得更近了些,那根磁针转动的幅度,也变得更大了一点。
“你们看。”张伟说道,“火越大,这个‘力气’就越大,针就动得越厉害。咱们虽然不能伸手到一千多度的炉子里去摸火,但咱们可以看这根针啊!”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众人脑子里的迷雾。
“总办大人的意思是……咱们能用这个东西,看出炉子里的火有多大?”一个窑工试探着问道。
“没错!”张伟肯定地回答,“我们不用再靠眼睛猜,也不用再凭感觉蒙。我们要造一把尺子,一把能伸到炉子心里,给火焰量体温的尺子!”
给火焰量体温!
这个说法,实在是太新鲜,太不可思议了!
但看着眼前那个正在偏转的磁针,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陶升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他一辈子都在跟火打交道,靠的就是一双眼睛和一身的感觉。他一直以为,这就是手艺的最高境界。
可今天,张伟拿出来的这个小东西,却彻底推翻了他几十年的认知。
原来,感觉,是可以被看见的。
原来,火候,是可以被量出来的!
他之前所有的失败,所有的偏执,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激动,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通红着脸,分开人群,走到张伟面前,“噗通”一声,又跪下了。
“总办大人!”陶升的声音带着哭腔,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重获新生般的激动,“我错了!我就是个睁眼瞎!您教我吧!您教我们怎么做这把尺子!我陶升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
失败的阴影,在这一刻被彻底扫清。一种全新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在每个工匠的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张伟笑着扶起陶升。
“很好。”他拍了拍陶升的肩膀,“这件新神兵,就由你带队来造。它的名字,叫‘热电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