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文华殿。
这里是太子朱标日常读书、理政之所,殿内陈设庄重典雅,四壁皆是书架,卷帙浩繁,充满了浓厚的翰墨书香。寻常时候,唯有当朝大儒、翰林学士,方有资格出入此地。
而今天,这座代表着帝国学术巅峰的殿堂,却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对质。
张伟站在殿中,心中感慨万千。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皇城的核心。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金砖,鼻尖萦绕的是名贵的龙涎香,四周是沉默肃立的内侍与禁卫。那股无形的、属于皇权的威压,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若非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见识过远超于此的权势与财富,恐怕此刻早已心神失守,难以站稳。
他的对面,站着一位身穿官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虽然身形瘦削,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正是东宫药房院判,刘思道。
刘思道也在打量着张伟。眼前这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长衫,面容俊秀,气质沉静,看起来,倒像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与他想象中那种油滑奸诈的方士,截然不同。但这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惕,反而更加凝重。他相信,越是高明的骗术,越需要一副好皮囊来伪装。
大殿之上,太子朱标端坐于书案之后,面沉如水,不发一言。他的目光,在张伟和刘思道之间来回扫视,那深邃的眼神,让人看不出喜怒。铁铉则如一尊铁塔,按刀侍立于他的身侧。
整个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刘思道,”终于,朱标开口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奏疏中所言,事关重大。今日,当着本宫的面,你便将你的疑虑,再与张总办,说个清楚明白。”
“遵命,殿下。”刘思道上前一步,对着朱标深揖一躬,而后转向张伟,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张总办,老夫只问你一句,你那‘金桂凝脂皂’中,所用香料,究竟是何物?又是用何等方法制成?为何其香气能如此浓郁,且经久不散?”
来了!张伟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先是同样对着朱标长揖及地,而后才从容地转向刘思道,不卑不亢地说道:“回刘院判的话。凝脂皂中的香料,取自天然金桂,并非异物。至于其制法,乃是草民钻研‘格物之学’时,偶得的一点心得,草民称之为——水火淬炼之法。”
“水火淬炼?”刘思道冷笑一声,“说得轻巧!老夫行医四十载,熟读百草,从未听闻,寻常金桂,能有此等霸道香气!你这所谓的‘格物之学’,莫不是什么惑人耳目的炼丹秘术?”
“刘院判此言差矣。”张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格物之学,探究的是万物之‘理’,而非虚无缥缈之‘术’。草木亦有其理,其香,便是其‘精魄’所在。寻常的熏香、煮泡,只能得其‘气’,而不能得其‘魄’,故而香气易散。草民这‘水火淬炼之法’,便是要将其‘精魄’,从万千草木之中,完整地提炼出来。”
他知道,跟这些古代的顶尖知识分子对话,必须用他们能理解的逻辑和词汇。他将“蒸馏”这个现代化学概念,巧妙地包装成了“提取精魄”的玄妙理论。
“一派胡言!”刘思道怒斥道,“气与魄,乃人之精神所在,草木何来精魄?简直是无稽之谈!”
“刘院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张伟没有与他争辩,而是转向朱标,再次一躬,“殿下,草民以为,言语之辩,终是虚妄。格物之学,重在实证。草民今日,已将那‘水火淬炼’之器,带到了殿外。是非曲直,只需现场一试,便可分明。届时,此物是否有毒,是否为天然之物,刘院判也可亲自检验,一看便知。”
朱标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他最欣赏的,就是张伟这种务实的态度。相比于空洞的理论争辩,他更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准。”朱标一挥手,“铁铉,将东西搬进来。”
很快,两名小太监便将那套简易的蒸馏器,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文华殿。当这套由铜釜、铜管和琉璃罐组成的“怪物”出现在大殿中央时,所有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刘思道更是走上前,围着那套设备,仔细地敲敲打打,眼中充满了疑惑。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器物。
在张伟的指挥下,太监们将设备组装好,点燃了下方的炭火,并将一篮子新鲜的、还带着露水的茉莉花瓣,放入了铜釜之中。
“殿下,刘院判,请看。”张伟指着那铜釜,朗声解释道,“此法之妙,在于‘借水为舟,以火为帆’。釜中之水,受火之势,化而为‘气’。这股无形之气,穿花而过,便会将其‘精魄’,也就是它的香气,一同裹挟而出。”
他指着那长长的、盘旋的冷凝管:“此管,名为‘九曲回龙管’。管外以冷水浸之,管内之热气,遇冷则凝,由‘气’复化为‘水’。此水,已非寻常之水,而是饱含了花之精魄的‘甘露’。”
这番解释,将科学原理,用一种充满了道家韵味的、玄妙而又符合逻辑的语言,包装得天衣无缝。
在众人将信将疑的注视下,一滴、两滴……晶莹的液体,开始从冷凝管的末端滴落,汇入下方的琉璃罐中。一股纯净而又清新的茉莉花香,也随之,在大殿之中,缓缓地弥漫开来。
这香气,与直接闻花香不同,它更加纯粹,更加凝练,仿佛是茉莉花这种植物,最本源、最核心的味道。
刘思道死死地盯着那琉璃罐,当他看到,在那清澈的液体上层,真的漂浮起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油状物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他行医多年,处理过无数药材,其中不乏一些带有油脂的植物。他知道,那层油状物,正是植物精华的体现!
当实验结束,张伟将那小半罐“茉莉甘露”和那层珍贵的“茉莉精油”,一同呈到朱标和刘思道的面前时,胜负,其实已然分明。
“刘院判,”张伟微笑道,“您现在,可以亲自检验了。此物,从始至终,只用了清水与鲜花,再无他物。其间变化,皆是水火之功,格物之理。何来毒害?又何来妖术?”
刘思道面色涨红,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蘸了一点那“茉莉甘露”,放在鼻尖轻嗅,又用舌尖微尝。那纯粹的、天然的香气,让他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他输的,不是医术,而是见识。是对自己未知领域的一种,固执的偏见。
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容不迫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建立在无数典籍和经验之上的医学体系,在对方这种闻所未闻的“格物之理”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是老夫,浅薄了。”刘思道长叹一声,对着张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他转向朱标,面带愧色,双膝跪倒在地:“殿下,臣……有罪。臣固步自封,不识真理,险些埋没奇才,误了殿下大事。请殿下,降罪!”
朱标快步走下台阶,亲自将他扶起,温言道:“刘院判何罪之有?你为国本着想,忠心可嘉。今日之事,于你,于本宫,都是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啊。”
他转过身,看向张伟的眼神,已经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如果说,之前的“霜糖”,让他看到了张伟的“价值”。那么今日这场对质,则让他真正认识到了“格物之学”的“力量”!
这是一种全新的、严谨的、可以被验证的,探索世界本源的学问!
“张伟。”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你,很好。格物坊,也很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宫,第一次认识到,‘格物’,是一门真正的学问。一门,足以经世致用,安邦兴国的,大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