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之内,耿忠那句“你需要我做什么”,依旧回荡在安静的签押房内。那双审视的眼睛里,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轻视,只剩下一种属于军事统帅的、对解决问题的绝对专注。
张伟没有半分的客套,他知道,对付耿忠这样的务实将领,最有效的,便是单刀直入。
“我需要三样东西。”张伟伸出三根手指。
耿忠眉头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我需要人。”张伟说道,“光靠我从京城带来的这点人手远远不够。建造营地,尤其是要在一个月内初见成效,我需要将军麾下最好的工匠,特别是石匠和木匠,来协助我的营造司。”
“第二,我需要权。”他的语气变得严肃,“我需要在南大营那片地界上的一切营造及内务管理,皆由我防疫总司全权负责。我定下的规矩,必须成为那里的军法。任何人,无论官阶高低,都必须一体遵行,不得有误。”
“第三,”张伟的目光变得锐利,“我需要将军您的‘威’。我需要您亲自去一趟南大营,为您之前拨给我的那一百名辅兵,正名。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是废物,而是我防疫总司的第一批兵。”
耿忠听完,深深地看了张伟一眼。这三个要求,一个比一个深入,一个比一个直接,层层递进,直指核心。他没有问为什么,那份“生死账”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只是干脆利落地站起身,从帅案上拿起一枚代表着总兵权威的虎头令牌。
“好。”他将令牌递给张伟,“从今日起,大同镇所有工兵营匠,任你调遣。南大营之事,你可全权做主。至于‘威’……”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那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考验的眼神,“你先做出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看,跟着你张总司长,是不是真的有肉吃。到时候,本将,自会给你这个‘威’。”
张伟拿着令牌,再次回到了那片已经初步开工的乱石岗。有了耿忠的手令,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
当天下午,一支由匠作监最好的石匠、木匠组成的百人队伍,便被从正在紧张施工的城墙工地上,直接抽调到了这里,听候石开山调遣。军需库的库门也为他们敞开,上好的木料、石灰、煤炭,源源不断地被运送过来。
在充足的资源和人手支持下,格物坊的工匠们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他们与新来的匠作监工匠们通力合作,整个工地的建设速度,比之前快了十倍不止。
起初,那些从工兵营调来的匠作监老师傅们,还带着几分属于“正规军”的傲气,对格物坊这些“野路子”的施工方法颇有些看不上眼。可在他们亲眼看到,鲁平仅用几个简单的滑轮和杠杆,便能让一个普通人轻松吊起千斤巨石;亲身体验到,石开山用“毫米”标准和水泥技术,建造出的地基是何等的精准与牢固之后,那份傲气,便迅速转化为了震惊与好奇。
他们开始放下身段,虚心地向这些他们曾经瞧不上的匠人,请教那些闻所未闻的“格物营造之术”。两个原本独立的团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合在了一起。
半个月后。
当耿忠带着几名亲信将领,再次踏入这片他亲手划拨出去的“乱石岗”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昔日那片杂乱无章的废墟,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规划得如同棋盘一般整齐的、巨大的地基。营地的围墙,已经用标准的石料,砌起了半人多高。道路的雏形,清晰可见。几座核心建筑,比如伙房和独立的公共厕所,甚至已经封了顶。
整个工地,虽然有上千人同时劳作,却丝毫不见混乱。每一个工匠、每一个辅兵,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那“流水线”式的施工方法,让每一个环节都衔接得天衣无缝,充满了某种效率之美。
而最让他感到震惊的,是那些人!
那一百名,他亲手拨付过去的“老弱病残”,此刻,竟一个个都像是换了个人!他们虽然衣衫依旧破旧,但身上,却干干净净。他们脸上的麻木与颓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只在自己最精锐的部队脸上,才见过的,充满了干劲与希望的神采!
他们看到自己,不再是躲闪和畏惧,而是会主动地,挺起胸膛,行一个虽然不标准,却中气十足的军礼!
“怎么回事?”耿忠拉过一名亲兵,低声问道,“这些人,像是吃了仙丹一样?”
那名亲兵苦笑着回答:“将军,您是不知道。格物坊的规矩,在这里干活,不仅工钱比咱们正兵还高,而且顿顿有肉,喝的都是烧开的井水。病了,有刘院判亲自给看。干得好了,张总司长还给发‘积分’,能换酒换布。弟兄们都说,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舒坦的仗!”
这个“变废为宝”的奇迹,比任何数据,都更具说服力!
耿忠站在那里,看着这片正在拔地而起的崭新营地,看着那群脱胎换骨的老兵,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无法掩饰的震撼。
他终于明白,张伟的“格物之学”,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他闻所未闻的,强大的,管理与动员的能力!
他转过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帅府。
半个时辰后,一道让整个大同镇都为之震动的军令,从总兵府,传了出来。
“传本将将令!”
“命,锐字营千户耿飚,即刻起,率麾下所有将士,换防至南大营新营!”
“从即日起,锐字营,将作为我大同镇第一‘卫生样板营’,一切操练、内务,皆需听从防疫总司张伟大人节制!”
“另,从军需库中,调拨最好的工匠,最优的物料,全力配合张总司长,将此营,建成我全军之标杆!”
当晚,锐字营千户耿飚,一个长得虎背熊腰、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悍勇小将,便带着他麾下那一千名,全都是由百战老兵组成的精锐之士,开赴到了这座,还在建设之中的,崭新的营地。
他们是耿忠的义子,是大同镇的王牌,是整个九边都赫赫有名的敢死队。他们习惯了最严酷的操练,习惯了在刀口上舔血。
他们看着那些结构古怪的建筑,看着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工具,看着那群,正用一种无比自豪的眼神,看着他们的“老弱”前辈们。
每一个锐字营士兵的脸上,都充满了困惑、好奇,以及一丝,属于王牌部队的,桀骜不驯。
他们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何等颠覆三观的,彻底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