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皇宫,乾清宫。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太子朱标站在殿下,将一份刚刚由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府尹联名呈上的、关于城南疫情的最新奏报,用一种沉重的语气,缓缓念出。
“……截至昨日酉时,城南三山街、马家巷等十三处坊区,共通报疫症一千二百余例,死亡三百一十七人。疫情……已有向全城蔓延之势。”
三百一十七人!
这个数字,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敲击在朱元璋的心上。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那由整块金丝楠木制成的桌案,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朕养着太医院,养着满朝的文武,就是让他们在这种时候,眼睁睁地看着朕的子民,一批一批地死去吗?!”
他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
“封锁!立刻给朕封锁疫区!一只耗子都不准给朕跑出来!”
“还有太医院!”他停下脚步,对着殿外的宦官怒吼道,“传朕的旨意!给刘思道和那帮酒囊饭袋五天时间!五日之内,若是再找不出克制之法,让他们所有院判、御医,全都给朕滚到疫区里去!自己尝尝那上吐下泻的滋味!”
皇帝的雷霆之怒,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宫,也传到了早已焦头烂额的太医院。
太医院内,气氛比乾清宫还要绝望。
所有的院判、御医,都聚集在药事房内。房内,摆满了上百种珍贵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又苦涩的药味。他们面前的桌案上,铺满了各种医书典籍,从《黄帝内经》到《伤寒杂病论》,每一本,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他们争论着,辩驳着,从“湿热蕴结”,到“秽气侵体”,每一种可能都提了出来,每一种对应的药方也都开了出去。
然而,从前方传回来的消息,却一次比一次更让人心寒。
“刘院判!不行啊!咱们的‘清瘟败毒饮’,给三百个病人灌下去了,只有不到二十人有所好转,大部分……大部分还是没撑过去!”
“院判大人!城南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有百姓信了邪教,在街上设坛祭鬼,说是妖魔作祟,已经开始冲击咱们的隔离点了!”
刘思道,这位在宫中行医一生、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的老御医,此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切,看着那些争吵不休的同僚,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他们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所有的理论,所有的药方,都是建立在过往的经验之上。可这一次,他们遇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他们从未见过的敌人。它来得如此迅猛,如此霸道,杀人于无形,让他们所有的经验,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刘思道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数月前,在文华殿的那一场对质。
他想起了那个年轻人,想起了他那套结构古怪,却能从花瓣中提炼出“精魄”的“水火淬炼之法”。
他更想起了,那个年轻人当时说过的一句话。
“格物之学,重在实证。言语之辩,终是虚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是啊,实践……他们现在的“实践”,得到的结果,全是死亡。这足以证明,他们所信奉的“真理”,是错的!
刘思道的心中,开始进行着天人交战。一边,是他作为太医院院判的骄傲与尊严;另一边,是他作为一名医者,救死扶伤的、最根本的良知。
最终,良知,战胜了骄傲。
他知道,现在唯一有可能勘破这场迷局的人,或许,只有那个思想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格物坊总办张伟。
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死的,会是更多无辜的百姓。
当晚,夜色深沉。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格物坊那高大的门前。
刘思道换下了一身显眼的官服,穿着一身寻常员外的便服,独自一人,走下了马车。
当王大牛看到门口站着的,竟是这位曾经在文华殿上,与自家先生激烈辩论的太医院院判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烦请……通报一声。”刘思道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但语气却无比诚恳,“就说,故人刘思道,深夜到访,有要事,求见张总办。”
张伟很快便得到了消息。他同样感到十分意外。
在格物坊那间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静室里,张伟见到了这位,神情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的老御医。
“刘院判,”张伟亲自为他沏上了一杯热茶,开门见山地问道,“深夜到访,可是为了城南的疫情?”
刘思道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平静,眼神清澈的年轻人,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犹豫,也彻底放下了。
他没有碰那杯茶,而是站起身,对着张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张总办,老夫今日前来,不为别事,只为……求教。”
他将疫情的惨状,太医院的束手无策,以及自己内心的困惑与绝望,原原本本地,向张伟,一一道来。
“……老夫穷尽毕生所学,却连此疫的根源都找不到。它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所有的药石,在它面前,都如同泥牛入海。张总办,老夫知道,你我道不同。但老夫更知道,你的‘格物之学’,自有其鬼神莫测之理。”
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眼神,看着张伟。
“张总办,你曾言,‘格物’在于探究万物之‘理’。老夫今日,便是想请教,这‘疫病’,可有其‘理’?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张伟静静地听着,心中,对这位老御医,生出了一股由衷的敬意。
他知道,能让这样一位身居高位、骄傲了一辈子的医道宗师,在深夜,放下所有身段,来向一个他曾经鄙夷的“工匠”求教,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与担当。
“刘院判,请起。”张伟将他扶回座位,“您能来,便证明,您是一位,真正的医者。”
他看着刘思道那双充满了期盼的眼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刘思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院判,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请您看一样东西。”
“一样,比我们肉眼所能看到的,更真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