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坊的锻造炉,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
在孙百手这位国宝级匠首的亲自监督和鲁平的精密统筹之下,洪武钢的锋利与新式设计的巧妙,被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当第一具崭新的“洪武犁”和第一台“多行条播机”被工匠们从车间里抬出来时,那流畅的线条和闪烁着寒光的乌金犁铧,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神激荡。
张伟没有耽搁,甚至没有进行内部测试。他知道,时间,是此刻最宝贵的财富。他立刻通过太子朱标,将新农具已经制成的消息,连同那份关于“无声饥荒”的详尽勘察报告,一同呈送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之上。
这一次,朱元璋没有将奏疏发往任何部门进行廷议。
在收到奏报的第二天,一道来自乾清宫的口谕,便直接传到了户部和格物坊——明日午时,于京郊皇家农苑,陛下欲亲试新犁。
消息一出,户部上下,尤其是以侍郎孔昭为首的一众官员,都感到有些错愕。在他们看来,这完全不合规矩。一件未经朝臣们详细论证的“奇巧之物”,如何能直接送到陛下面前,甚至要由天子亲试?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孔昭等人虽然心中腹诽,却也不敢公然抗旨。他们只能怀着一种“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审慎心态,在第二天,跟随着圣驾,一同来到了皇家农苑。
皇家农苑,是专门为皇帝体验农事、举行“亲耕礼”而开辟的万亩良田。这里的土地,是整个大明朝最肥沃的,由最好的农人精心伺候着。
朱元璋今日没有穿龙袍,而是换上了一身寻常地主老财般的棉布衣衫,脚上蹬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他站在田埂上,看着远处那片刚刚经历过洪水、尚未完全恢复元气的土地,眉头紧锁。
“张伟,”朱元璋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指着面前两块早已准备好的、同样大小的田地,“朕听标儿说,你造了个好东西,能让朕的百姓,省力气,多打粮?”
“回陛下,臣不敢说多,但至少,能让百姓翻地的力气,省一半,收成,多两成。”张伟自信地回答。
“好大的口气!”户部侍郎孔昭站在一旁,终于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出列奏道:“陛下,农事乃国之根本,千年以来,皆有其法度。张少监此物,未经试用,便夸下如此海口,恐有……”
“孔爱卿。”朱元璋缓缓地转过头,打断了他。
皇帝的眼神很平静,却让孔昭的心猛地一跳,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你,种过地吗?”朱元璋淡淡地问道。
孔昭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地答道:“臣……臣幼读诗书,未……未曾亲身农事。”
“那你,就闭嘴,好好看着。”朱元璋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朕,种过。这天底下,没人比朕,更懂这土地的脾气。”
说罢,他不再理会尴尬得无地自容的孔昭,对着田里的两个老农一挥手。
“开始吧。”
一声令下,对比试验,正式开始。
东侧的田里,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农,吆喝着,驱赶着两头膘肥体壮的黄牛。黄牛的身后,拖着一具沉重的、由工部监造的、最好的传统铁犁。
“驾!”
老农奋力地甩着鞭子,两头黄牛嘶吼着,肌肉紧绷,拼尽全力地向前拖拽。那沉重的铁犁,在板结的土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艰难地,犁开了一道歪歪扭扭的浅沟,翻起的,是大块大块的泥板。
速度,慢如龟爬。牛累,人更累。
高下,立判。
仅仅是第一步,张伟甚至还没开始,就已经赢了。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了那具全新的“洪武犁”上。他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走下田埂,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径直走到了那名负责演示的格物坊工匠面前。
“你,让开。”
皇帝,竟要亲自下场!
“父皇,不可!”朱标连忙上前劝阻,“您是万金之躯,岂能……”
“滚一边去!”朱元璋眼睛一瞪,一股杀伐果断的煞气喷薄而出,“朕的根,就在这泥里!朕不扶犁,难道还让这帮四体不勤的废物来替朕扶吗?!”
他一把推开太子,从那名早已吓傻了的工匠手中,接过了“洪武犁”的木柄。
他双手握住,感受了一下分量。
“嗯,轻巧。”他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随即,他对着那头同样由格物坊挑选的、体格远不如对面那两头黄牛的单牛,发出了一声,他年轻时早已喊了千百遍的,最纯正的吆喝。
“走!”
那头牛仿佛听懂了天子的号令,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下一刻,在满朝文武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眼神中,朱元璋,这位大明朝的开国皇帝,竟真的,如同一个最寻常的老农一般,扶着犁,在那片坚硬的土地上,稳稳地,走了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巨大阻力,也没有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闪烁着乌光的洪武钢犁铧,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切入一块温润的牛油,悄无声息地,便破开了坚硬的土地。
紧接着,那带有优美弧度的曲面犁壁,发挥出了它神奇的作用。它没有像传统铁犁那样,蛮横地将泥土向两边推开,而是顺滑地,引导着被切开的泥土,向一侧,翻卷、抬起,最后,再轻柔地,覆盖下去。
一道笔直的、深邃的、土壤松软的田垄,便如同变戏法一般,出现在了皇帝的身后。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令人心醉的韵律感。
朱元璋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审慎,渐渐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犁柄上传来的那股阻力,比他年轻时用过的任何一种犁,都要小上一半不止!他几乎不需要用什么力气,只需要稳稳地扶着,那头牛,便能轻松地将犁,拉得飞快!
他一口气,竟将那块一亩见方的田地,从头到尾,犁出了一道长长的、完美的直线!
当他停下来时,额头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身后那道完美的田垄,又回头,看了看对面那还在吭哧吭哧,仅仅前进了不到二十步的老牛,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如同孩子般,最纯粹、最灿烂的笑容!
“好!好犁!好一个‘活民之器’!”他扔下犁,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孔昭,早已面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的,不是一场辩论。而是输给了这位皇帝,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理解。
演示,还在继续。
“多行条播机”被推了上来。当众人看到,它只是被一个壮汉在后面推着,便能一次性地,开出三道均匀的浅沟,并同时,将漏斗里的种子,以固定的间距,精准地撒入沟中时,他们已经彻底麻木了。
朱元璋走上前,亲自从地里,刨出了几颗刚刚被种下的种子。
他看着那些间距几乎完全一样、深浅也完全一致的种子,他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对每一颗珍贵的种子的,最大化的利用!
这意味着,对每一寸土地的,最精细的耕作!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官员,最终,落在了张伟的身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任何人的意见。
他用一种天子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当场,下达了圣旨。
“传朕旨意!”
“张伟所制之‘洪武犁’与‘条播机’,利国利民,功在社稷!自今日起,颁行天下!”
“命,东宫格物坊,即刻绘制标准图纸,总领技术!命,匠作监,协同配合,督造生产!命,工部与户部,负责将此二器,于三年之内,铺满我大明所有卫所、屯田!”
“若有延误、推诿者,”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朕,要他的脑袋!”
圣旨一下,孔昭等人,再无半分侥幸,只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领旨谢恩。
格物坊的工匠们,在远处,听着那清晰传来的圣旨,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张伟站在田埂之上,看着那位,正意气风发地,下达着一道道命令的皇帝,看着那片,即将被彻底改变的,广袤的土地。
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