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耗尽了张伟心血的奏章,没有经过任何通政司的繁琐流程,而是由他亲自封好,通过铁铉的秘密渠道,在第二天一早,便直接呈递到了太子朱标的御案之上。
朱标是在处理完晨间的政务后,才看到这份来自格物坊的特殊奏疏的。
他本以为,这又是张伟对格物坊未来发展的什么新奇构想,可当他展开奏疏,入目的不再是往日那种直白的陈述,而是一篇格式工整、言辞恳切的正式奏文时,他那原本轻松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臣张伟,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臣近日奉职,不敢懈怠,遍览京畿舆图,考究江河水利。察之,栖霞山皇家粮仓所在,乃江水折冲之地,土质疏松,暗藏隐患。虽今时安稳,然非万世之基。”
“窃以为,天道无常,水患难测。一旦秋汛骤至,江水暴涨,此堤首当其冲,必承万钧之力,恐有蚁穴溃堤之祸。仓内储粮百万,系天下之命脉,京师之根本。倘有不虞,则北境军心动摇,社稷根本震动,其祸大矣!”
“臣伏请殿下圣断,准臣以格物坊新制之水泥,先行加固大堤,以防患于未然。此非臣一人之私见,实为军国安危之远虑。臣惶恐,伏惟殿下裁夺。”
朱标将奏疏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怀疑,而是困惑。
张伟,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奇才,在他心中的形象,一向是稳重、务实,且从不无的放矢。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献上霜糖,还是锻造洪武钢,最终都被证明,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惊天手笔。
可这一次……
请求去修缮一座“安然无恙”的堤坝?
栖霞山大堤,他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三年前,由工部组织数万民夫,耗时一年才修建完成的。建成之日,工部的官员还曾上表称其“固若金汤,可保百年无虞”。这两年也确实安然无恙,从未听闻出过任何岔子。
现在,张伟却突然说它有“溃决之危”?凭据呢?仅仅是“查阅舆图,考据水文”?这理由,未免也太过牵强,太过单薄了。
朱标能理解张伟对新技术的自信,更明白水泥的坚固。但他身为储君,行事不能只凭信任。调动人力物力去修缮一座大型堤坝,这绝非小事,需要经过工部的勘探、户部的核算,最终上报陛下才能定夺。张伟这一封奏疏,等于是想绕开所有的规矩,直接让东宫下令。
这在政治上,是行不通的。
沉思了许久,朱标提起朱笔,在那份奏疏的末尾,写下了一行批语:“事关重大,着工部会同将作监,遣员实地勘察,议后再奏。”
他将奏疏,交给了身边的内侍。他这么做,既是遵循朝廷的法度,也是想看看,工部那些老油条们,会对此事,做出何等反应。
奏疏,很快便被送到了工部。
当工部尚书宋濂,和侍郎钱谦,看到这份由太子殿下亲自批转的奏疏时,两人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古怪。
尤其是钱谦,他看着张伟的名字,和他那番“危言耸听”的言辞,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一抹冷笑。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在金殿之上,被张伟用一堆黑乎乎的蜂窝煤,搞得灰头土脸的窘迫。
“荒唐!简直是荒唐!”钱谦一拍桌子,将那份奏疏扔在桌上,对着宋濂,痛心疾首地说道,“尚书大人,您看看!此人,真是越来越狂妄了!他以为自己侥幸搞出了几样新奇玩意儿,就真把自己当成无所不知的神仙了?还未卜先知,能预测天灾了?”
宋濂没有说话,只是捻着胡须,眉头紧锁。
很快,将作监的监正刘庸和刚刚归顺不久的石开山、孙百手等人,也被请到了工部的官署,共同商议此事。
当听闻张伟竟想去修他们将作监三年前才完工的大堤时,刘庸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张少监这是何意?”刘庸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他是觉得,我们整个将作监的工匠,都是一群连堤坝都修不好的废物吗?”
石开山更是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虽然敬佩张伟的“水泥之法”,但他对自己和同僚们的手艺,依旧有着绝对的骄傲。
“老夫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石开山拍着胸脯,声如洪钟,“栖霞山大堤,是老夫当年亲自带着人,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监造的!其地基之深,其用料之实,别说百年了,就是三百年,也绝不可能出问题!他张伟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治河筑堤?这分明是上次在营造比试中赢了我们,故意来羞辱我等的!”
“没错!这分明就是羞辱!”
“欺人太甚!仗着有太子殿下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一时间,整个官署内,群情激奋。所有人都将张伟的这份奏疏,看作是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
最终,工部和将作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达成了一致。
他们联名,向太子呈上了一份回执。回执中,他们用最详尽、最专业的说辞,论证了栖霞山大堤的坚固与可靠,并言辞恳切地指出,此堤安稳,绝无任何修缮的必要。在回执的最后,他们还“贴心”地加了一句:“张少监心系国事,其情可嘉,然营造之学,非一日之功,不可凭空臆断,以免耗费国帑,劳民伤财。”
这份回执,等于是把张伟的奏疏,给原封不动地,驳了回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应天府的官场。
“听说了吗?格物坊的张总办,上书说栖霞山大堤要塌,结果被工部给当场驳回来了!”
“哈哈,我就说这小子迟早要栽跟头!造出个硬石头,就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还能掐会算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杞人忧天’!一个工匠,不好好研究他的手艺,竟学起那些方士,妄谈天机,真是可笑至极!”
“杞人忧天”这个名号,很快便成了张伟最新的代名词。所有曾经嫉妒他、非议他的人,此刻都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遗余力地,将这个笑话,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格物坊内,气氛也变得有些压抑。工匠们走在外面,都能感受到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总办大人,会去做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张伟,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面前,摆着那份来自工部的,措辞“恳切”的回执。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天色晴朗,万里无云。
可他的眼中,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场,即将在几个月后,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