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的废料仓库,一夜之间成了应天府最引人瞩目的地方。
张伟直接将格物坊的指挥部,搬到了这座锈迹斑斑的“铁坟山”前。他没有急于生火熔炼,而是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事情——分析。
在他的指挥下,数百名格物坊的工匠,如同最精细的医师在为一位病入膏肓的巨人诊脉。他们将那堆积如山的废铁,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分类。这边一堆,是锈蚀严重但分量十足的生铁块;那边一堆,是韧性尚存但早已变形的熟铁条;而最大的一堆,则是那些在战场上折断、或是因锻打失败而报废的、品质参差不齐的“钢”制兵甲。
张伟带着鲁平和赵启,拿着小锤和放大镜(由格物坊磨制的凸透镜),在一堆堆的废料前,敲敲打打,仔细观察着每一块废铁的断口和锈迹。
“鲁师傅,你看这块断掉的矛头,”张伟指着一个灰白色的、颗粒感极强的断口,“这是典型的‘过碳’,生铁。里面‘碳’太多,就像骨头里全是石灰,硬是够硬,但一碰就断。”
他又拿起一片被箭矢射穿的胸甲:“赵启,你记下来。这片甲,柔韧有余,但硬度不足,这是‘欠碳’,熟铁。它能挡住刀砍,却防不住箭矢的穿刺。这就是为什么蓝玉将军说,我们的铁甲,连鞑子的骨簇箭都防不住。”
这种“问诊”般的分析,在将作监那些前来监工的老匠人看来,简直是故弄玄虚。
“炼铁就炼铁,敲敲打打地看个什么劲?”
“就是,难不成还能看出花来?一堆破烂,熔了就是了。”
闲言碎语,如同苍蝇一般,嗡嗡作响。但张伟和他的团队,却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在用一种全新的、科学的视角,去解构这个时代钢铁的“病理”。
三日后,太子朱标,在徐达和蓝玉两位军方大佬的陪同下,轻车简从,来到了这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当看到那座如山一般、散发着浓烈铁锈味的废料堆时,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徐达和蓝玉,眉头也不禁微微皱起。
“张师傅,”朱标将张伟拉到一旁,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低声问道,“你……当真有把握?本宫听闻,将作监的刘庸,已经将你们的赌约,写成了正式的文书,通报了六部。此事,已无退路。你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现在回头,本宫尚可为你周旋一二。”
他终究还是不放心。这场豪赌,押上的,是张伟的身家性命,更是他这位储君的颜面。
“殿下,”张伟指着那些已经被初步分拣出来的、不同种类的废铁,自信地笑道,“请恕臣直言,在他们眼中,这些是混在一起的垃圾。但在我眼中,它们是‘高碳钢’、‘低碳铁’、‘合金铸铁’……是性质不同,但只要运用得当,皆能为我所用的,宝贵原料。”
“殿下可知,我大明军队,如今最大的痛点是什么?”张伟话锋一转。
“自然是北元。”朱标下意识地回答。
“不。”张伟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徐达和蓝玉那两张饱经风霜的脸,“是我们的钢铁。是我们的刀,不够锋利;是我们的甲,不够坚固。这,才是我大明军队,那看不见的,最深的痛。”
他这番话,一针见血,让旁边的徐达和蓝玉,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蓝玉是个藏不住话的直性子,当场便一拍大腿,瓮声瓮气地抱怨道:“张少监说的没错!他娘的,如今军中最好的百炼钢刀,看着威风,可真到了战场上,砍上几个鞑子的硬骨头,就得卷刃!还有那铁甲,死沉死沉的,穿着它,跑上几里路,就把人累得半死,可真到了对阵的时候,连鞑子射的骨簇箭都防不住!简直是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徐达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也透出了一丝深深的无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年,有多少大明的好儿郎,是因为兵甲不利,而白白丧命于漠北的风沙之中。
“两位将军稍安勿躁。”张伟对着二人拱了拱手,“今日,下官便请三位,亲眼看一看,这‘百炼钢’之痛,究竟痛在何处。”
说罢,他命人,在空地上,架起了一座小小的锻造炉,和一台由格物坊最新改良的、人力驱动的“小型鼓风机”。
他亲自从废料堆里,挑选出了一柄看起来还算完好,甚至还带着一丝寒光的制式军刀。
“此刀,乃是军器监去年才打造出的新刀,用的,便是当世最好的‘灌钢法’。”张伟将刀递给徐达,“请魏国公一观。”
徐达接过,拔刀出鞘,只见刀身光亮,寒气逼人,确实是一柄难得的好刀。他用手指轻轻一弹,刀身发出清越的嗡鸣之声。
“不错,已是军中上等之品。”徐达点头评价道。
“那便请国公爷,看看它,究竟能有多‘不错’。”
张伟示意工匠,将一根手臂粗细的铁棍,牢牢地固定在铁砧之上。
“蓝将军,可否请您,亲自来试?”张伟看向蓝玉。
“好嘞!”蓝玉大喜,他最喜欢干这种事。他从侍卫手中接过那柄军刀,走到铁砧前,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力气,对着那根铁棍,狠狠地劈了下去!
“铛——!”
一声刺耳的巨响,火星四溅!
那根铁棍,被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豁口。
然而,当蓝玉收回战刀时,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只见那柄原本笔直的刀身上,竟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轻微的弯曲。而最锋利的刀刃处,更是崩开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他娘的!”蓝玉气得将刀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才砍了一下,就成了这副德行!这要是上了战场,老子的兵,难道要用牙去咬吗?!”
“蓝将军息怒。”张伟走上前,捡起那柄战刀,“这,便是第一痛,‘韧性有余,而刚性不足’。其根源,在于炼钢之时,为了追求韧性,而未能将铁中的‘碳’,提升到一个完美的配比。故而,刀身易弯,刀刃易损。”
他没有停下,又让人取来一片看起来颇为厚重的胸甲。
“第二痛,‘外强中干,遇强则裂’。”
张伟将胸甲固定好,然后,拿起一把大锤,对着胸甲的中心,用尽全力,猛地砸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片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胸甲,竟如同被砸碎的瓦片一样,从中心处,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裂纹!
“这……这……”朱标看得是目瞪口呆。
“殿下请看,”张伟指着那道裂纹的边缘,“此甲,看似厚重,实则在反复锻打的过程中,表层与内里的‘碳’含量,出现了巨大的差异。外层硬,内里脆,如同一块外面裹着铁皮的豆腐,看似坚固,实则一击即溃。这,便是我大明甲胄,最致命的弱点!”
一番现场的演示与讲解,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朱标和两位军方大佬的心上。
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了大明军队最核心的“病灶”。
“张伟,”徐达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凝重,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许,“你既然能看出病在何处,可有……改良之法?”
这,才是今天最核心的问题。
张伟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转过身,面对着太子,面对着大明最顶尖的两位统帅,也面对着那座如山一般的“铁坟山”,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清晰,也无比的豪迈。
“殿下,两位将军,请给臣,也给格物坊,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后,臣,不仅要将这十万斤废铁,全部变废为宝。”
“臣更要让我大明军队的钢铁质量,翻上十倍!”
“我要让我们的士兵,穿着轻了三成,但防护力却强了三倍的铠甲!在箭雨之中,闲庭信步!”
“我要让我们的战刀,锋利到可以轻易地斩断他们手中最坚固的弯刀!让每一次挥砍,都成为敌人的噩梦!”
“我要让‘洪武’二字,随着我们的钢铁洪流,响彻大漠南北,四海八荒!凡我大明兵锋所指,皆是,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