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场子,死一般的寂静。
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模里那堆刚刚凝固的、奇形怪状的疙瘩。阳光照在上面,连个反光都没有,只是更突显了它那粗糙、浑浊的丑陋。
希望,碎了。碎得跟地上的石子一样,又硬又硌脚。
前一刻还伸长了脖子、满心期待的工匠们,此刻都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个个蔫头耷脑,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表情从震惊,慢慢变成了掩饰不住的失望。
陶升站在最前面,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想不通,自己明明每一步都是按照总办大人的方子和图纸来的,怎么会烧出这么一堆……连砖头瓦块都不如的垃圾?
“头儿,这……”一个年轻的窑工小心翼翼地开口,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这一声,像是把陶升从魂飞天外的状态里给拉了回来。他猛地回过神,胸口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起来。他快步走上前,抄起一把铁钳,狠狠地在那堆废品上敲了一下。
“当!”一声闷响。
那疙瘩倒是挺硬,只被敲下来一小块。陶升夹起那块碎片,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气泡,还有一些没完全熔化的颗粒,看着就让人堵心。
“他娘的!”陶升低声骂了一句,把碎片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不能承认是自己不行。他可是格物坊的“火神”,是玩了一辈子火的祖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给这次彻底的失败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都别耷拉着脸,跟死了爹娘一样!”陶升转过身,对着手下这帮垂头丧气的兵,强行提着嗓门喊道,“不就是一炉料吗?天塌下来了?!”
他指着那座崭新的马蹄焰窑,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我算是看明白了!不是方子有问题,是这炉子!这新炉子,跟咱们以前用的那些泥腿子圆窑不一样,它就是一匹烈马!火太冲,性子太野!咱们刚才,就是没把它给驯服!”
这个解释,听上去很有道理。工匠们一听,觉得好像是这么个理儿。新东西,总得有个磨合的过程嘛。
“那……头儿,咱们接下来咋办?”有人问道。
“咋办?接着烧!”陶升的牛脾气上来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今天,我就非得把它的性子给它磨平了不可!所有人,清掉废料,准备第二炉!”
他把失败的原因,武断地归结为“火候没控制好”。在他看来,张伟给的那些理论都是虚的,只有他亲手摸索出来的经验,才是实打实的真理。
张伟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过来看了一眼那堆废品,又看了看斗志重燃的陶升,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像陶升这种靠手艺吃饭的顶尖工匠,骨子里都有一股近乎偏执的骄傲。在他自己把所有经验都试过一遍,撞得头破血流之前,是听不进任何道理的。
有时候,成长,必须要用失败来喂养。
于是,在陶升的坚持下,第二场“驯马”行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这一次,陶升比上次还要专注。他几乎是整个人都趴在了窑口,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琉璃片(这是以前烧坏的窑汗),透过它死死地盯着炉膛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完全抛弃了张伟之前提过的什么“持续高温”、“稳定熔融”的说法,开始用起了自己最得心应手的老一套——看火色,凭感觉,调教火候。
“风口再关小半寸!没看到火都烧白了吗?这么烧下去,料子都得烧成灰!”他对着负责控制风口的窑工大声咆哮。
窑工不敢怠慢,赶紧手忙脚乱地调整。炉膛里的火焰应声而落,颜色从刺眼的亮白,慢慢变成了柔和的橘黄色。
“不对不对!”陶升只看了一会儿,又开始摇头,“颜色太黄了!火气上不来,料子化不开!再给我把风口开大点!快!”
可怜的窑工,被他指挥得像个陀螺,一会儿开,一会儿关,脑门上全是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烧窑,是在伺候一个随时要发脾气的祖宗。
整个烧制过程,陶升就像一个精神紧张的指挥家,用他那套早已过时的乐谱,试图去演奏一曲全新的交响乐。他一会儿觉得火太旺,要压一压;一会儿又觉得火太弱,要提一提。炉火在他的反复折腾下,始终没能达到一个稳定高效的燃烧状态。
结果可想而知。
当第二炉料冷却成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如果说第一炉烧出来的是一堆丑陋的疙瘩,那这一炉,烧出来的就是一堆更加丑陋、更加五花八门的疙瘩。
不仅同样充满了气泡和杂质,颜色也变得乱七八糟,一块上面青一块、黄一块、黑一块,像是打翻了调色盘,又被胡乱和了稀泥,最后凝固成的一坨不知所谓的东西。
这一次,连陶升自己都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堆比第一炉还要失败的废品,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最引以为傲的控火手艺,在这座先进的窑炉面前,被证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接连两次的惨败,像两记重拳,彻底打垮了窑炉部的士气。那些私下里的闲话,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不加掩饰。
“我就说不行吧?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好煤和料子。”
“听说为了找那个什么‘纯碱’,后勤部的人腿都跑断了,结果就烧出这么个玩意儿?”
“唉,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烧砖烧瓦吧,那才是咱们的看家本事。别跟着总办大人瞎折腾了。”
这些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陶升的心上。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天没出门。他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是方子错了吗?不可能,总办大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是炉子错了吗?炉子是死的,它只会按照人的想法去烧。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地掐灭了。他不能承认自己错了。承认自己错了,就等于承认他这几十年的手艺,都是白给!
巨大的压力和不甘,把这个原本开朗的汉子,逼进了一个死胡同。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偏执。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双手。
从第三天开始,他就像疯了一样,开始了不计成本的、疯狂的尝试。
他不再理会任何人,一个人霸占了那座窑炉。他怀疑是原料不够纯净,就用最笨的办法,亲自带着两个信得过的徒弟,把成堆的石英砂一遍遍地淘洗,把烧石灰的青石一块块地敲碎了挑……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会影响结果的因素,都用最极端的手段去控制。
一炉,两炉,三炉……
格物坊的空地上,那座由废品堆成的小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长高。每一块新增的疙瘩,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陶升的失败和绝望。
他整个人都快被逼疯了。他没日没夜地守在窑炉边,眼睛熬得通红,人也瘦了一大圈,原来那个神采奕奕的“火神”,如今看着倒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就在他快要彻底绝望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那天,他又烧出了一炉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的废品。心灰意冷的他,照例用铁钳将那堆垃圾扒拉出来,准备扔到外面的废品堆上。就在他随手一扔的时候,一块废品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其中一瓣,在阳光下,似乎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陶升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从一地碎片中,捡起了那个不同寻常的碎块。
在那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碎块边缘,一个极其微小、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竟然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
虽然里面依旧能看到细小的气泡和杂质,但它和周围那些完全不透光的疙瘩,有着天壤之别!阳光甚至能勉强穿过它,在陶升布满了炭灰的手心上,投下了一个模糊而又微弱的光斑。
那一瞬间,陶升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他死死地盯着手心里的那一点点光,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看到了一片绿洲。他颤抖着,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块小小的碎片举到眼前。
是真的!
不是幻觉!
“成了……成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几个月没喝过水。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成了!我烧出来了!我烧出来了!”
他像个疯子一样,举着那块小得可怜的碎片,在空地上又蹦又跳,又哭又笑。周围的工匠们都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发什么疯。
陶升不管不顾,他冲到众人面前,将那块碎片举到他们眼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你们看!看见没有!是透明的!我找到门道了!”
这个意外的、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功,被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他立刻开始疯狂地回忆,自己烧这一炉的时候,到底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
想来想去,他觉得,唯一的变量,就是自己前几天不计成本地提纯了原料。
他立刻得出了一个结论:不是火候的问题,是原料的纯度还不够!只要把原料提纯到极致,就一定能烧出完美的琉璃!
这个错误得出的结论,让他找到了宣泄所有压力的出口,也让他看到了唯一的希望。
他立刻冲到还在发愣的工匠们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疯狂的语气,下达了他的新命令:
“所有人!都给我去挑石头!把所有用来烧石灰的青石,全都给我敲碎了,一块一块地挑!我只要颜色最纯、没有一丝杂质的石心!这一次,咱们把所有的宝,都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