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梅戴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金发西装的男人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消失在公园小径的尽头,怀抱那个失而复得的纸袋,像是抱着什么绝不容有失的珍宝似的。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香水与汗水的紧张气息。
真是个……警惕的人。
梅戴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对方拒绝告知姓名时的态度,那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疏离和封闭,远超普通人在这种“拾金不昧”场景下该有的反应了。
通常来说,失主拿回物品,尤其是被强调是“贵重私人物品”后,或多或少会放松一些,甚至可能因为感激而稍微寒暄几句。但这个人没有,他像是只想立刻切断所有联系,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梅戴的视线缓缓落回自己刚才拿着那个纸袋的手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种独特的触感——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同于寻常物品的、微妙的硬质和不规则轮廓。
自己当时说“以为是垃圾”并非完全虚言,最初的确以为是废弃的包装。但拿在手里的瞬间,那种重量和手感立刻让他推翻了猜测。
那绝非文件、书籍或是普通的个人用品。
更让梅戴留意的是,在等待失主的过程中,他隐约嗅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海风几乎吹散的气味。
不是食物的香气,也不是纸张或油墨的味道,而是一股更难以形容的,带着些许甜腻,又隐约透出腐败前兆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气味很淡,却与他接触过的某些……非常规情况下的气息,有着模糊的相似性。
纸袋里的“私人小物件”……
梅戴的眉头微微蹙起。
结合那异常的重量、触感、隐约的气味,以及失主那超乎寻常的紧张和回避态度,一个不太妙的推测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那里面装的,恐怕绝非什么能见得光的东西。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并非喜欢探听他人隐私之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守护秘密的方式,只要不危及他人,他无意深究。
就在他将这段小插曲暂且搁置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兴奋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梅戴——!”
是裘德。
梅戴转过身,看到那颗戴着鲜艳头巾的小脑袋从一棵树后面探了出来,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正朝他使劲招手,脸上是那种努力想装作自然、却又明显藏着什么秘密的、欲盖弥彰的表情。
梅戴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心中那点因陌生男人而起的微妙思绪瞬间被更温暖的情绪取代。
他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裘德为什么今天没去学校——毕竟是他亲自给裘德请的假。
这小家伙在昨天晚上得知要参与所谓的“生日筹备计划”时,那副郑重其事、仿佛接受了什么重大使命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而裘德今天的任务,大概就是负责“拖住”他,确保他在傍晚之前不会提前回家,给其他几个人留出充足的准备时间。
“怎么了,裘德?”梅戴配合地走过去,语气温和,仿佛完全不知道小家伙的阴谋,“又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了吗?”
“我们、我们去那边看看吧!”裘德蹦跳着一把拉住梅戴的手,指向公园深处一个人工湖的方向,语气带着不由分说的急切,“我刚才看到那边有好多蜻蜓,我们可以去……去捉一下!”他努力搜寻着合理的借口,肤色稍深的小脸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泛红。
梅戴从善如流地任由他拉着往前走,感受着那只小手里传来的、热切而用力的牵引。他看着裘德因为“任务”在身而格外认真的侧脸,心中一片柔软。
他看得出裘德是在“执行任务”,那些刻意寻找的话题、时不时偷瞄天空判断时间的小动作,在自己的眼中都清晰无比。但他并不点破,反而很享受这种被孩子用如此笨拙又真诚的方式“算计”和陪伴的感觉。
“好啊,”梅戴微笑着应和,配合地放慢了脚步,迁就着裘德的节奏,“这个季节的蜻蜓确实很漂亮。不过不要靠水太近,注意安全。”
“知道啦!”裘德用力点头,为自己成功吸引了梅戴的注意力而松了口气,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起来,“那我们看完蜻蜓,再去商业街逛逛好不好?听说那边新开了一家玩具店……”他掰着手指头,努力把行程排得满满当当,确保能消耗掉整个下午。
“我都听你的。”梅戴的语气里带着纵容和一丝感慨。他看着身旁这个因为参与“重要事件”而浑身散发着使命感的小家伙,觉得此时此刻或许就是生日最好的礼物之一了——被如此精心又笨拙地爱着和惦记着。
至于家里此刻正在忙碌准备着什么,他满怀期待,但并不急于揭晓。
在此刻,梅戴更愿意沉浸在这份被“设计”的陪伴里,享受着裘德为他“争取”来的、这个漫长而悠闲的下午。
……
直至夜幕低垂,杜王町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残留的最后一抹霞光交织。
定禅寺1-8的房子今晚显得格外不同,平日里沉静的气息被温暖的节日氛围所取代,客厅的窗户透出明亮的光,隐约传来谈笑声。
屋内气氛正酣。
“所以我说啊,那个龟友百货的抽奖活动绝对有黑幕——”仗助一边比划着,一边往嘴里塞了块薯片,坚挺的飞机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精神,“我和亿泰连着去了三天,连个安慰奖都没抽到诶。”
坐在他对面的承太郎压了压帽檐,淡淡地吐出一句:“概率问题,总能抽到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对某种吵闹的无奈,但紧绷的嘴角也比平日松弛少许,毕竟今天并不是什么需要提高警惕的一天。
“那是你们运气太差啦,仗助!”裘德和阿夸越来越像了,只精力过剩的小狗,他在沙发和地毯之间跑来跑去,头上鲜艳的头巾随着他的动作跳动。
他刚刚趁梅戴没注意、成功偷吃了一小块准备用来装饰蛋糕的巧克力屑,此刻正得意洋洋的:“梅戴运气就很好的。他上次带我去买冰淇淋抽奖,店员姐姐多送了我们一个球哦。”
被点到名的梅戴正端着一壶刚泡好的红茶从厨房走出来,温暖的灯光落在他浅蓝色的头发上,晕开一层柔和的光泽,听到裘德说的话,不禁莞尔:“那是因为你嘴甜,一直夸姐姐的围裙好看,裘德。”
说着,他将茶壶轻轻放在客厅中央的矮几上,那里早已经摆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
就在这时,正和裘德争论着最新款电子游戏角色的仗助忽然“啊呀”一声,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一巴掌拍在自己后脑勺上。
“糟了!我差点忘了!”他一脸懊恼地站起来,对着众人,尤其是梅戴,露出一个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灿烂笑容,“那个——其实是饮料啦!我买了些特别的弹珠汽水放在玄关那边忘了拿进来。我这就去拿过来,很快!”
他也不等大家反应,就急匆匆地朝着玄关的方向小跑过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
裘德狐疑地眨眨眼:“仗助刚才进来的时候,手里有拿东西吗?”
花京院端起自己的茶杯微微一笑,仿佛了然于心却没有点破。
“真是够了啊。”承太郎则是稍微压了压帽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过了一会儿,梅戴能听到门廊那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像是纸盒摩擦的窸窣声,以及仗助似乎在小声嘀咕着“好险好险,差点坏事了”的声音。
紧接着,梅戴就看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仗助踉跄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角甚至还有一滴汗珠,但笑容格外明亮。
仗助笑嘻嘻地挤进门,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这是康一和亿泰托我带的礼物,他们说因为明天学校的测验实在脱不开身,但祝福一定要带到。”他指了指两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接着,他又拿出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还有这个,是岸边露伴下午送来的。他来的时候只有花京院先生在,不过也丢下这个,说了句‘生日快乐,但恕我的时间宝贵’就风风火火走了,理由好像是……要去书店淘一些素材画?”
花京院在一旁点头证实了这一点。
梅戴的目光在那个扁平的包裹上停留了一瞬,形状很像个画框。他温和地笑了笑:“露伴老师总是……很有行动力。”
他接过仗助递来的所有礼物,这里面也包括了承太郎转交的、来自乔瑟夫的一个颇有些分量的小木盒,以及花京院微笑着递过来的一个看起来装得鼓鼓囊囊的、系着简单丝带的浅蓝色丝网袋。
“这是?”梅戴接过丝网袋,手感有些特别,里面似乎装满了各种形状的小物件,摸起来沙沙作响。
“一点小小心意。”花京院推了推他的单片眼镜,紫色的眼眸里含着笑意,语气轻快,“希望你会喜欢。”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看着梅戴将袋子和其他礼物一起,小心地放在了房间角落专门堆放礼物的桌子上。
梅戴并没有什么当场拆开任何礼物的打算。
“好了,礼物环节稍后再说,”花京院拍了拍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现在,重头戏来咯……”他转身走进厨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点着蜡烛的生日蛋糕。
蛋糕并不大,但做得十分精致,也足够所有人分一块、仗助两块、裘德三块的程度了。
洁白的奶油上,用深蓝色的蓝莓果酱混着奶油勾勒出简洁而优雅的漩涡花纹,周围点缀着新鲜的莓果和薄荷叶,正中插着几支数字造型的蜡烛,温暖的烛光轻轻摇曳,映亮了周围每个人的脸。
“生日快乐!”众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裘德更是兴奋地直接唱起了生日快乐歌,虽然调子跑得有点远,但声音响亮,充满了感染力。仗助也跟着大声唱起来,承太郎虽然没开口,但帽檐下的目光也柔和地落在梅戴身上。花京院则微笑着,用他那温和的嗓音合着拍子。
今天确实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在众人的歌声和注视下,梅戴走到蛋糕前,跳动的烛光映在他深蓝色的眼眸中,仿佛落入静谧湖泊的星辰。
他微微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轻轻交握。
许愿的时刻。
他的思绪有瞬间的飘远。
去年的生日,似乎还在恍惚之间。
那时他还在Spw基金会的疗养室里,到场的只有承太郎和花京院两个人。
梅戴的思绪在黑暗里飘远了一些,然后他又把它拉了回来。
这个房子里有这些虽然相识缘由各异、却逐渐成为重要羁绊的人们,甚至并没有到场、但仍存在自己身侧、那些或远或近的问候,都构成了他现在生活的一部分。
他许下的愿望简单而纯粹——希望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与温暖,能够持续得更久一些。
长长的睫毛颤动,梅戴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房间陷入一片淡淡的黑暗,玻璃窗外的星光投到室内,片刻后,灯光重新亮起,花京院开始切分蛋糕,第一块自然递给了寿星。
“梅戴梅戴!你许了什么愿?”裘德赶紧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问。
梅戴用叉子切下一小块蛋糕,微笑着放到裘德嘴边,小朋友倒毫不客气,直接享受了第一口蛋糕。
他看向裘德,语气带着一丝神秘的调侃:“说出来就不灵了哦,裘德。”
“诶——怎么这样!”裘德嚼着蛋糕,立刻嘟起了嘴,然后他就收到了花京院切下来的、少了一点巧克力屑装饰的、也少了一角蛋糕的蛋糕。
他几乎是暴跳如雷,但碍在手里端着的蛋糕,只能小发雷霆:“死花京院典明你什么意思!”
花京院面色如常地耸耸肩,然后又切了一块递给了承太郎,随后才幽幽地开口:“我能有什么意思?你把我想得太坏了吧。”
承太郎接过花京院递来的蛋糕,道了声谢,然后看向梅戴,难得地主动开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梅戴还勉强一手拉着正准备找花京院干架的裘德,他的神色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沉静:“那份别墅区的名单,还需要更深入的交叉比对。另外,今天下午……”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那个金发上班族和那个手感奇特的纸袋,但觉得在生日宴上提及有些不妥,便改口道,“……遇到了一些小事,或许也值得留意。不过这些都可以明天再说,”他举起手中的红茶,看向围坐在身边的众人,“今晚就先享受此刻吧。”
一种饱满而踏实的幸福感如同杯中红茶氤氲的热气,缓缓充盈了他的内心。或许生活中总有暗流涌动、谜题待解,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为他而设的夜晚,灯火可亲、友人在侧,这便是最好的时光了。
……
客厅里的喧闹声隔着门板,变得有些模糊而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梅戴轻轻合上书房的门,将那份属于生日的暖意与嘈杂暂时关在身后。他没有开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条纹,将书房内的一切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银辉里。
他走到书桌前,指尖拂过那摞关于杜王町东海岸别墅区住户的背景资料。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目光掠过上面那些或显赫或陌生的姓氏,然后又放下,换了另一张。
就在他拿起第三张纸时,动作顿了一下,梅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空气,用那惯常平和的嗓音,轻轻开口:“进来吧。”
话音落下几秒后,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迈入,又反手将门轻轻关上了。
承太郎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沉稳,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你刚才有话要说,对吗。”承太郎走到书桌旁,他帽檐下的目光平静,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能捕捉到梅戴身上那不同于平日放松状态的气息——一种内敛的、正在凝聚的专注力。
梅戴没有直接回答。
他将手中零散的纸张重新归拢,整理整齐,动作不疾不徐,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某种无形的压力一并排出,却并没有立刻切入正题。
他绕过书桌,缓步走到那扇映照着月光的窗户前,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清冷的银盘。
承太郎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
梅戴站在窗前的侧影被月光勾勒得清晰而近乎剔透,浅蓝色的发丝边缘泛着淡淡的银辉,好像凝结起来的冰晶。
那总是沉静温和的脸庞,在此刻清冽的光线下,显露出一种近乎非现实的疏离感,像是古老传说中与月光共生的精魂,随时会融入这片银辉之中似的。
“他们几个在外面怎么样?”梅戴忽然开口,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声音依旧平稳。
承太郎的视线从梅戴身上移开,也望向窗外沉静的夜色,回答道:“那三个人正破天荒地挤在电视机前打游戏。”他言简意赅、却又带着点对那种热闹又幼稚场面的无奈地描述了一下客厅里那番激烈战况。
梅戴的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像是想象到了那番情景。
“是吗,那还挺好的。”他顿了顿,话题又轻巧地一转,像是随意的闲谈,“意大利那边……有简和阿布德尔他们两个的新消息吗?”
承太郎摇了摇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部分表情:“最近的消息还是一月份传来的。没有新的。”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他当然知道梅戴并非真的在意远在意大利的同伴此刻在做什么,这更像是一种缓冲,一种在切入正题前,确认周围环境绝对安全、以及调整自身状态的无意识行为。
短暂的沉默在月光流淌的书房中弥漫,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极远处的车声,证明着时间并未静止。
不一会,承太郎也迈开脚步走到了窗户边,站在了梅戴的身旁。
但他的目光没有随着梅戴的视线投向窗外的月亮,那双绿色的眸子落在了梅戴的侧脸上。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更清晰地看到月光如何描摹对方五官的轮廓,看到那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的细小阴影,以及那双深蓝色眼眸中映出的、微缩的月影。
他在等待。
梅戴似乎感受到了身旁的注视,他没有回避,依旧望着月亮,好像能从那片永恒的清冷中获得什么启示或力量。
几秒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寂静:“明天就……去那个别墅区看看吧。”
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但承太郎并没有感觉到惊讶,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梅戴终于转过头,稍微抬起脸,看向身旁高大的承太郎。
月光同时照亮了他们的脸,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交汇,承太郎能看到梅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及一丝即将揭晓答案前的凝重。
他的视线在瞬间游移了一下。
梅戴眨了眨眼,迎着承太郎的目光,继续说道,语气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
承太郎没有追问“他”是谁,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梅戴,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