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杜王町的宁静在此处显得格外深沉,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声与近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露伴走在梅戴身侧半步的位置,步伐比平日要慢上几分。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直视前方,但那平日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神,此刻却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被尘埃覆盖的时空。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下颌线也绷得紧紧的,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浪潮。
梅戴安静地走在他身边,浅蓝色的发丝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当然也感受到了露伴不同寻常的沉默。
这种沉默并非平日那种沉浸于构思或观察的专注,而是一样被沉重事实击中的、带着茫然与抗拒的静默。露伴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探究欲,反而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隔绝了外界。
他没有急于开口询问,在经历了刚刚在墓园确认的、更为残酷的过往后,任何轻率的言语都显得不合时宜。
梅戴只是放缓了脚步,与露伴保持着一种不至于打扰,却又明确表示“我在”的陪伴距离。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快要走出墓园范围,踏上通往城镇主街的坡道。
“……真是荒谬。”露伴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
他没有看梅戴,依旧盯着前方某一点,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自嘲与烦躁的情绪。
“十五年前……我竟然就在那里。”露伴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那个我只有模糊印象的、该死的凶案现场。”
梅戴微微侧头,深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露伴紧绷的侧脸,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她救我的细节,一点具体的画面都没有。”露伴的语速逐渐加快,带着一种挫败感,“现在只知道一个结果——一个素不相识的、只比我大几岁的女生,在那种情况下,选择推开了一个四岁的小鬼,自己就……”他没有说出那个词,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向梅戴,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得知真相的震撼,有对被遗忘恩情的懊恼,更有一种被强行与一段黑暗历史捆绑在一起的别扭感。
“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梅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被强行压了下去,“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欠下了这样一笔‘人命债’,而且债主还是一个徘徊了十五年的地缚灵。”
他强调着“人命债”三个字,仿佛这个词烫嘴。
对于一向习惯于掌控局面、甚至有些傲慢的岸边露伴来说,这种被动地、在无知无觉中承受了巨大恩情或是负担的状况,显然让他极不适应。
梅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露出惊讶或者怜悯,只是用一种理解的目光回视着露伴,待露伴略显激动的发言告一段落,他才温和地开口:“这不是‘债’,露伴老师。”他的声音平稳,如同静谧的海面,“铃美小姐当时的行为是她在极端情境下做出的选择,那是一个保护年幼者的选择。她并未期望回报,否则也不会在巷子里初次见面时,完全没有提及与你相关的任何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她记住的,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四岁孩子。而她选择向我们揭露真相,也并非为了追讨什么,而是为了阻止更多的悲剧发生,为了她所爱的杜王町。”梅戴的目光越过露伴,望向坡道下方逐渐清晰的城镇轮廓,“这份执着和责任感,才是她停留十五年的核心。你的存在,对她而言,或许更像是她当初那个选择值得的证明之一。”
露伴怔住了,他有点没想到梅戴会从这个角度解读。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不过那股梗在胸口的烦躁感似乎因梅戴这番话而稍微松动了一丝。
他移开视线,再次望向前方,沉默了片刻。
“……那个称呼……”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复杂,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纯粹是嫌弃,“随便她怎么叫吧。”
这句话声音很轻,几乎消散在风里,但梅戴捕捉到了。这已经是露伴在用自己的方式,开始接受和承认与杉本铃美之间的这段跨越生死的联系。
“记忆并非总是可靠,尤其是在幼年遭受巨大冲击时。”梅戴适时地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方向,声音依旧平和,“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知道了真相,也接下了她的托付。”
露伴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浊气与混乱一并排出。他重新迈开脚步,步伐似乎坚定了一些。
“啊,没错。”他应道,眼神逐渐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只是那锐利之中,似乎沉淀了一些新的、更为沉重的东西,“调查必须继续。不仅仅是十五年前的案子,还有现在……那个可能依旧潜伏在镇子里的‘恶魔’。”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看似和平安宁的杜王町街景,眼神变得冰冷而专注。
“既然确定了铃美所言非虚,那么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就需要更加明确了。旧报纸的信息太基础,我们需要更多更直接的线索。”他看向梅戴,“关于那个凶手,铃美之前还有没有提供其他更具体的特征?哪怕只是感觉?”
梅戴略微思索,摇了摇头:“她描述得很模糊,只强调凶手‘还在镇上’,并且目标可能是青少年。具体的样貌、手段,甚至替身能力,都未有提及。”
“麻烦……”露伴蹙眉,“不过,只要他还在活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接下来,或许可以从近期,以及过去十五年里,杜王町所有与青少年相关的失踪、意外或不明死亡事件入手,寻找共同点。”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向。”梅戴点头表示赞同,“Spw基金会的数据库或许能提供一些协助,以我的权限可以尝试申请调阅一些非公开的统计资料。”
“哼,总算有点靠谱的后援了。”露伴轻哼一声,但语气更像是认可。
墓园的肃穆被逐渐抛在身后,城镇的日常气息随着他们的脚步愈发清晰。
就在两人沿着安静的住宅区街道前行,刚刚将调查方向初步理清时,一阵轻柔却突兀的手机铃声从梅戴的口袋里传了出来。
梅戴微微一怔,这个铃声并非Spw基金会内部的紧急联络音,也不是承太郎或花京院等人的专属铃声。他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陌生的来电号码,略微迟疑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我是梅戴·德拉梅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冷静、清晰,带着一种独特韵律感的女声。梅戴的记忆力极佳,几乎立刻辨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那位在葡萄丘高中有过短暂交锋,随后索要了联系方式的数学老师,鹤田研子。
“德拉梅尔先生。”鹤田研子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如同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我是鹤田研子。关于上次提及的……‘现象’探讨,我认为我已经做好了初步的心理与逻辑梳理。”
她的语速平稳,用词精准,仿佛经过反复推敲。
“如果您的日程允许,我希望能在今天下午三点,与您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地点可以选择在那家‘街角’,那里的环境相对独立,适合谈话。”她直接提出了时间和地点,没有任何寒暄或征求意见的迂回,带着她一贯的效率感。
梅戴略作思考。
今天上午与露伴的调查已告一段落,下午确实暂无紧要安排。鹤田研子作为新觉醒的替身使者,她的状态和意图需要关注,尤其是她那种严格基于逻辑的、有时候还可能走向极端的思维方式。
“可以,鹤田老师。”梅戴回答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在‘街角’吗,我会准时到达。”
“很好。那么,下午见。”鹤田研子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梅戴刚收起手机,就感觉到身侧投来一道极具存在感的、混合着不满和审视的视线。
露伴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双手抱胸,斜睨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和不爽,嘴角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
“哦——?”他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充满了故作夸张的讶异,“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街角咖啡馆’‘准时到达’……听起来可真像是某种‘约会’的邀请啊,德拉梅尔先生。”
梅戴转过头,对上露伴的目光,有些无奈地解释道:“是鹤田老师,葡萄丘高中的数学老师。她之前……”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了,那个新觉醒的替身使者嘛。”露伴打断他,语气更加阴阳怪气,“怎么,说好今天上午都陪我的,这墓园的土还没拍干净呢,你就忙着安排下一场‘异性会谈’了?你什么意思,不会翻脸不认账吧?”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凑到梅戴面前,手指虚点着梅戴的胸口,继续他的“表演”:“啊——我懂了。”露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痛心疾首的表情,“看来在梅戴·德拉梅尔的优先级排序里,和一位女士的‘下午茶约会’,远比兑现对一位刚刚经历了重大心灵冲击的‘朋友’的陪伴承诺要重要得多啊!”
“我这样的‘朋友’,果然是可以被随时弃之不顾的,真是冷血无情,我好伤心,好伤心啊……”他捂着胸口,动作浮夸,但眼神里那抹真实的、因为计划可能被打扰而产生的不悦却清晰可见。
岸边露伴讨厌任何打乱他步调、尤其是可能占用梅戴时间的事情,特别是当对方还是个女性,并且目的不明的时候。
梅戴看着眼前这位演技浮夸的漫画家,轻轻叹了口气,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早已习惯了露伴这种时而孩子气的占有欲和表达方式了。
“露伴老师,”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肯定,“我答应你上午的时间,现在不是正在履行吗?我们正在一起回去的路上。鹤田老师约的是下午,与上午的承诺并不冲突。”
他顿了顿,看着露伴依旧撇着的嘴,补充道:“答应过的事情,我是不可能毁约的。上午是和你一起,这一点不会改变。”
听到梅戴这句清晰明确的承诺,露伴脸上的夸张表情瞬间收敛了大半,他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但紧绷的下颌线明显松弛了下来。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音量刚好能让梅戴听见:“……哼,这还差不多。”
虽然语气依旧有些别扭,但那股不满的怨气显然已经消散,露伴重新迈开脚,与梅戴并肩而行,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控诉”从未发生过。
不过在他心底,对于那位下午即将与梅戴会面的鹤田老师,已经默默划上了一个需要警惕的符号了。
……
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厚香气和轻柔的背景爵士乐,这个时间段,咖啡馆内的客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分散坐着,营造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静谧氛围。
梅戴准时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他浅蓝色的头发在透过门框的阳光中泛着近乎透明的光泽,深蓝色的眼眸迅速扫过室内,很快便锁定了靠窗角落的一个位置。
鹤田研子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与两周前在庭院里那个因能力而惊慌失措、甚至带着几分攻击性的形象截然不同,今天的鹤田研子显得沉静而稳重,她穿着一身合体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深色长裙,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面前放着一杯似乎还未动过的冰水。
她正微微侧头望着窗外的街景,侧脸线条平静,眼神专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单纯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直到梅戴走近,她的视线才转回来,脸上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的、带着礼貌与些许郑重的微笑。
“德拉梅尔先生,很准时。”她站起身,微微颔首致意。
“让您久等了,鹤田老师。”梅戴同样礼貌地回应,声音温和,他在鹤田对面的位置坐下,将随身的一个简单帆布包放在身侧。
“不,我也刚到不久。”鹤田研子重新落座,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自然放松,却又透着一股教师特有的、经过整理的仪态。她目光平静地看向梅戴,眼神中不再有之前的慌乱与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审视,以及下定决心的坦然。
“感谢您愿意抽出时间。”她继续说道,语气不卑不亢,“在电话里可能没有说得很清楚,但我想,您应该能理解我此刻找您谈话的意图。”
梅戴点了点头,深蓝色的眼眸中带着理解:“我明白。当认知的世界被超出常理的力量打破时,寻求理解和建立新的坐标,是再正常不过的需求。”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侍应生适时地走过来,梅戴点了一杯简单的蜂蜜柠檬茶,鹤田则表示自己点的冰水即可。
短暂的间歇中,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微妙的沉默。这沉默并非尴尬,更像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是双方都在为接下来注定不会轻松的对话做着最后的心理准备。
侍应生将梅戴点的柠檬茶轻轻放在他面前,金灿灿的液体会在杯中微微晃动,散发着甜腻的香气。鹤田研子面前那杯冰水中的冰块又融化了一些,发出细微的喀拉声,仿佛在催促着对话的开始。
鹤田没有再去碰那杯水,她双手依旧交叠放在桌面上,目光穿过镜片,直接而坦诚地看向梅戴:“德拉梅尔先生,感谢您愿意见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和思考,我必须承认,上次在图书馆后院以及之后,在‘梦’中经历的一切,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体系。”
她的用词依旧严谨,带着学术讨论般的克制,但梅戴能听出那平静语调下竭力压抑的波澜。
“我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尝试用现有的科学理论和心理学模型去解释,但都失败了。”她继续说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那是理性遭遇无法解析难题时的本能反应,“那种力量——您称之为‘替身’——的存在方式,以及它与我自身意识的关联,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物理或心理规律。这让我感到极度不适。”
“我明白这种感受,鹤田老师。”梅戴端起玻璃杯却没有立刻饮用,只是让指尖感受着杯壁上传来的温热,“当固有的认知框架无法容纳新的现实时,困惑与抵触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事实上,绝大多数替身使者在觉醒初期,都会经历类似的阶段。”
他放下杯子,深蓝色的眼眸平静地回望鹤田:“‘替身’,正如我上次粗略提及的,可以理解为精神能量的具现化,是使用者生命力的体现。它往往与使用者的潜意识、深层性格或执念紧密相连,通常情况下,替身使者之间会存在一种无形的‘引力’,容易相互吸引、聚集。”
说到这里,梅戴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知着什么,他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落在鹤田身上。
“但是,鹤田老师,”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微妙的不同,“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连接’,并不仅仅是普通的替身使者引力那么简单。”
鹤田研子的眼神微动,带着询问。
“从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您时,我就有一种隐约的感觉。”梅戴的声音温和而肯定,“一种……共鸣感,其本质上的呼应大过于力量的强弱。在我的认知体系里,替身的存在有时会与一些古老的象征产生联系,比如……塔罗牌之类的。”
他轻轻抬起手,指尖微光流转,[圣杯]那半透明的浅蓝色水母形体并未完全显现,那几条莹白的触须裹着他的手臂,悬浮在他掌心之上,勾勒出来了一个很抽象的圣杯图案,背景是流光组成的涌动的海浪。
“我的替身,其全名为[圣杯Ace]。”梅戴介绍道,目光依旧看着鹤田,“圣杯牌组,关联着水元素、情感、直觉与潜意识。而Ace,象征着开始、潜能与纯粹的本质。”
他让那张虚影卡片缓缓消散,继续解释道:“塔罗牌的小阿卡纳牌中,有四个牌组代表基本元素:权杖、宝剑、圣杯和星币。每个牌组都有一张代表根源力量的Ace牌。而我能够感知到,鹤田老师,您所拥有的,应该与我的‘圣杯’相对应的另一张Ace——代表着风元素、理智、思维、真理与挑战的‘宝剑’。”
鹤田研子静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分析着梅戴的每一句话。
对于塔罗牌这类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象征系统,她本能地持保留态度,但梅戴话语中那种确凿的感知,以及她自身对那冰冷锋芒力量的隐约体会,让她没有立刻反驳。
“名字只是一种便于理解和区分的代号。”鹤田最终开口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如果您认为需要一个称谓,我并不反对。只要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准确描述该现象的特征。”
梅戴对她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微微颔首:“[宝剑Ace],以这样的来名讳称呼您的替身甚为合适。”
鹤田研子沉默了片刻,目光低垂,似乎在内省。
她回想起那冰冷剔透的刀刃构成的形态,那直接指向逻辑核心的穿透感,以及在那混乱梦境中险些造成不可挽回后果的一击。
梅戴的描述尽管包裹着她并不完全认同的神秘学外壳,却意外地精准切中了她对自身那股力量的模糊感知,以及内心深处最大的担忧——对失控的恐惧,对理性边界被打破的不安。
“……[宝剑]。”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在咀嚼其含义。片刻后,她抬起眼,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与探究,“我接受这个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