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杜王町安静的住宅区街道上,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一阵坚持不懈、甚至带着点程式化执着的门铃声打破了。
屋内,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轻轻抚摸着趴在他腿上的小狗阿夸,一边阅读着一本厚厚设计期刊的花京院动作微微一顿。
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无奈与不悦的神色。
他甚至不需要透过猫眼去看,光听这按铃的节奏和时机,就能精准地判断出来者何人,于是他叹了口气,将期刊轻轻放在一旁,阿夸不满地呜咽了一声,调整姿势继续打盹。
花京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扎在脑后的低马尾,以及那条编织进几缕红发中的蓝色丝带,确保自己看起来依旧从容不迫。
只是当他走向门口时,步伐比起平常少了几分闲适、多了几分沉凝。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
门外果然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岸边露伴。
这位漫画家今天穿着一身带着金链子的修身皮衣,搭配着一件紫绿拼色的针织背心,头上戴着的依旧是那条同款不同色的发带,显得既时髦又带着艺术家特有的不羁。他肩膀挎着他那从不离身的速写本,脸上是那种混合着探究、固执以及一丝理所当然的表情。
“下午好,花京院先生。”露伴率先开口,语气平淡,也听不出多少真诚的问候意味,目光却已经越过了花京院,试图向屋内探寻。
花京院脸上瞬间扬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堪称商业级别的标准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紫罗兰色的眸子依旧清澈而冷静。
他恰到好处地挪动了一下身形,挡住了露伴窥视的视线。
“下午好,露伴老师。”花京院的声音温和悦耳,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墙,“真不巧,梅戴他今天有些疲惫,正在休息,恐怕不方便见客。”他直接抛出了拒绝的理由,干净利落,不带丝毫转圜余地。
露伴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立刻恢复原状。
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发的。
“休息?”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现在可是下午三点,梅戴的作息时间,我记得似乎并没有这么……老年人化。而且,我昨天离开时,他亲口答应会考虑今天给我讲讲新的故事。”
“是吗?可能是梅戴随口一说,露伴老师您太过认真了。”花京院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质疑,“他最近为了协助承太郎和Spw那边的事情耗费了不少精力,需要安静的休养。”他特意强调了“安静”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露伴身上,“频繁的访客,即便是为了获取‘灵感’,也应该适可而止了,您觉得呢?”
露伴的脸色沉了沉,花京院这话里的刺,他听得明明白白。
“适可而止?”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冷意,“我对梅戴身上的故事的探寻是建立在双方自愿的约定之上的,这似乎与花京院先生你……并无太大关系。而且,你以什么身份在这里替他拒绝访客呢?管家?还是……看门人?”最后三个字,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带着明显的挑衅。
花京院眼底的冷意加深了一分,但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灿烂了些许:“我只是作为暂住在此的朋友,关心梅戴的健康而已。倒是露伴老师您,身为一位知名漫画家,每天准时准点地来按响别人家的门铃,这种行为,恐怕与您艺术家的身份有些不太相符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推销员,如此锲而不舍……”他语气轻柔,话语却像裹着糖衣的刀片。
“获取灵感的途径从来不分高低贵贱,更不拘泥于形式。”露伴毫不在意地反击,他向前微微踏了一小步,试图施加压力,“倒是花京院先生你,如此积极地挡在门前,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在有意阻挠我与德拉梅尔先生的交流。”
“是担心他会透露太多关于……你们过去的事情?还是说,你单纯只是不希望我与他在‘你的’地盘上有过多的接触呢?”他特意加重了“你的”两个字,目光锐利地盯着花京院。
花京院的身形纹丝不动,仿佛脚下生根,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只是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覆盖了一层薄冰的紫水晶。
“露伴老师的想象力果然丰富,不愧是漫画家。不过,恐怕您想多了。我只是基于对梅戴意愿的判断行事。他若想见您,自然会出来,不过既然他没有出现,那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他微微侧头,做出一个“请便”的姿态,“您请回吧,继续站在这里恐怕会影响邻居们的休息。”
“哼……在得到梅戴亲口的、明确的‘最后通牒’之前,我哪里也不会去。”露伴抱着臂的手收紧,站姿更加挺直了一些,微微仰着头丝毫不畏惧花京院的驱赶,显示出绝不退让的决心,“或者说,花京院先生,你其实根本无法代表德拉梅尔先生,只是在这里自作主张吧。你是在害怕什么吗?害怕他其实并不排斥我的到访?害怕你这份过于‘殷勤’的守护其实并无必要?”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固执的男人站在门廊下,一个笑容灿烂却眼神冰冷,一个面无表情却目光灼人,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滞的紧张气氛。
花京院讨厌露伴这种理所当然的索取姿态,讨厌他不断侵占本就不多的、他与梅戴宁静相处的时光;而露伴也厌恶花京院这种仿佛监护人般的阻拦,觉得他像个碍事的、油嘴滑舌的痴情守卫,阻碍了自己通往宝贵素材的道路。
“我是否自作主张,似乎也轮不到露伴老师您来评判。”花京院的声音依旧维持着礼貌的调子,但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冰锥,“倒是您,每天以‘汲取灵感’为名行‘骚扰’之实,这份执着,若是用在漫画创作上,想必您的编辑会非常欣慰。”
“哈,我的创作进度不劳费心。” 露伴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倒是花京院先生你,从埃及回来后似乎就把‘守护梅戴·德拉梅尔’当成了毕生事业?十二年的缺席,重逢后就是这般……寸步不离,这份情感真是令人‘动容’。只是不知道,对方是否承受得起这份沉重呢。”他精准地戳中了花京院深藏的心事。
花京院脸上的笑容终于微微僵硬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但没能逃过露伴锐利的眼睛。
“我与梅戴之间的事情,是我们彼此的私事,与外人无关。”他的语气不再那么游刃有余,带上了一丝硬邦邦的防御,“至少我懂得尊重他的意愿和休息,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不断地试探底线。”
“我与德拉梅尔先生之间有我们自己的约定和默契。” 露伴挑眉,“倒是你,花京院典明,不断地介入、阻挠,究竟是谁在越界?你以为你每天守在这里,抢着来开门,就能隔绝一切吗?你是在害怕他发现,除了你这片‘熟悉的风景’之外,世界上还有其他有趣的、值得探索的事物和人吧。”
就在这剑拔弩张、言语交锋越发尖锐的时刻,一个温和而带着些许疲惫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典明,门口是……?”
花京院和露伴同时一怔,转过头去。
只见梅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连接门厅和客厅的走廊入口处,他穿着一身居家的浅灰色棉质长袖和长裤,看起来确实像是刚从休息中醒来,浅蓝色的长发有些松散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和困惑。他的目光越过花京院,落在了门外的露伴身上。
“啊,露伴老师,你来了。”梅戴的语气很自然,听不出太多的惊讶,仿佛这只是日常的一部分。
花京院瞬间收敛了周身所有的尖锐气息,侧身让开,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而无奈的笑容,转向梅戴:“抱歉,梅戴,吵醒你了吗?露伴老师他……”
“没关系,典明。”梅戴轻轻打断他,走上前来,目光在花京院和露伴之间扫过,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紧张余韵,但他没有点破。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露伴肩膀上的速写本上,了然地笑了笑:“看来露伴老师今天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露伴在看到梅戴的瞬间,身上的攻击性也收敛了大半,但他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开口道:“梅戴,我并没有打扰你休息的意思。只是按照昨天的约定……”
“我记得。”梅戴点了点头,他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真的还有些倦意,“不过,一直待在屋里也确实有些闷了。”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有些出乎两人意料的建议,“我正好需要去东海岸那边一趟,收回上一周安置的一些录音设备。露伴老师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走一段,我们边走边聊?海边的空气或许比屋子里更适合讲故事。”
这个提议,相当于变相同意了今天给露伴讲故事的事情。
虽然地点从舒适的室内换成了需要步行的海边,但对于执着于素材的露伴来说,这无疑是胜利。
露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应道:“当然不介意!”只要能获取素材,地点他并不在乎。
而一旁的花京院,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他没有出声反对。
他只是看着梅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失落。
“那么,我去拿件外套和设备箱。”梅戴对露伴说完,又转向花京院,语气温和地嘱咐,“典明,家里就麻烦你了。我和露伴老师去去就回。”
花京院点了点头,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笑容:“好,路上小心。”他看着梅戴转身走向屋内,目光与正准备跟进门的露伴短暂交汇,空气中仿佛又迸溅出几颗无形的火星。
但最终,花京院只是沉默地让开了路,看着露伴带着一丝尽管他努力掩饰但依旧可以看出来是胜利者的姿态跟在梅戴身后,消失在了门廊的拐角处。
门被轻轻带上,花京院独自站在突然安静下来的门厅里,许久,才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阿夸凑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蹭了蹭他的裤脚,他弯腰将小狗抱起来,走回客厅,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失去了些许温度。
他知道,今天下午,又将是属于岸边露伴和梅戴的、围绕着“故事”与“声音”的时光了,而自己就只能继续扮演那个守在家里的、等待的人了。
离开那栋房子,步入午后阳光铺洒的街道,空气似乎都变得轻盈了些许。
露伴跟在梅戴身侧,目光却依旧带着几分未散尽的锐利,回头瞥了一眼那扇已然关闭的门扉。
“那位花京院典明,可真是位尽职尽责的守护者。”露伴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讽刺,或许两者皆有,“每天准时出现,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守卫,将一切他认为可能打扰到你的‘不稳定因素’拒之门外。”他刻意用了“不稳定因素”来形容自己,带着点自嘲,又更像是对花京院行为的一种定性。
梅戴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海风已经隐约可闻,带着湿润的气息拂动他浅蓝色的发丝。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应,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典明只是比较关心我。毕竟我的身体状况,曾经确实很让人担心。”
“关心与过度保护之间,有时仅一线之隔。”露伴不以为然地道,他快走两步,与梅戴并肩,侧头观察着对方平静的侧脸,“他似乎将你的周围划为了他的领地,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会被他视为入侵者。这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难道不会让你感到困扰吗,梅戴?”
梅戴终于微微侧过头,看了露伴一眼,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通透:“困扰?”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似乎真的在思考,“典明他……只是用了他的方式。虽然有时可能显得直接了些,但他的心意是纯粹的。”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带着终结这个话题的意味,“而且,露伴老师,你似乎也并非全无‘执着’的一面。”
露伴被这不轻不重地反将一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被点到了某种值得骄傲的特质,微微扬起了下巴:“我的执着指向的是‘真实’,是值得挖掘的素材,这与某些人基于私人情感的圈地行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梅戴轻轻笑了笑,没有继续争辩。
他转而将目光投向街道前方,那里已经可以望见一片开阔的蔚蓝。
“说起来,露伴老师,你的新连载准备得如何了,《粉红黑少年》的后续剧情似乎引起了不小的讨论呢。”
提到自己的作品,露伴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尽管他清楚这是梅戴有意为之。
“自然还在构思阶段。”他谨慎地回答,并不愿意透露太多核心内容,“真正的艺术家永远不会满足于重复过去,我需要新的、强烈的刺激,来点燃创作的火焰。”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梅戴一眼,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梅戴的经历,就是他目前找到的最好的“燃料”。
“创作确实需要灵感火花。”梅戴表示理解,他话锋一转,聊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杜王町的海岸线,在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下,声音是截然不同的。清晨带着露水的静谧,午间阳光下的澎湃,傍晚退潮时的细语……每一种,都像是一首独特的交响诗。我安置的那些录音设备,就是为了捕捉这些细微的差异。”
露伴听着,虽然对声音的频率与韵律不如梅戴那般敏感和痴迷,但作为创作者,他能够理解这种对特定领域极致探索的执着。
他难得没有立刻将话题拉回到自己想要的故事上,而是顺着问道:“这些数据最终会用于你的研究?”
“一部分是。”梅戴点点头,“另一小部分是为了协助承太郎完善杜王町近海的生态声学图谱。海洋生物的活动,甚至一些地质的细微变动,有时都能通过声音的些微变化察觉到端倪。”
那语气就像是谈论到一个朋友没什么区别,露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深究。
他知道空条承太郎与梅戴·德拉梅尔之间的关系,比普通的“朋友”要复杂深刻得多,但那不是他今天的主要目标。
他更关心的是梅戴本身,是他过去的故事,是他的替身[圣杯Ace]背后所蕴含的无数种可能性。
两人边走边聊,话题从杜王町近期的一些琐事,到露伴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尖锐看法,再到梅戴提及的、他在世界其他海岸线采集声音时遇到的趣闻。
这段步行的时间,意外地并没有被露伴急不可耐的“取材”所填满,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平常朋友散步般的松弛感。
当然,这种松弛感的表象下,是露伴按捺住的、对故事的渴望,以及梅戴心知肚明的、给予对方的一点缓冲。
终于,他们走出了居民区,踏上了通往东海岸岬角的小径,咸涩的海风瞬间变得强劲起来,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眼前是豁然开朗的、无垠的蔚蓝大海,波涛层层涌来,拍打在礁石上,发出永恒而有力的轰鸣,天空高远,几只海鸥鸣叫着掠过。
梅戴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海洋气息的空气,左耳后的皮肤在发丝间若隐若现,没有任何异样光芒,似乎只是纯粹地享受着这片广阔。
他指了指前方一块地势较高的礁石:“我的一个小型远程录音装置就在那上面,需要去回收存储模块。”
露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点了点头。
海风的吹拂和环境的改变,让他内心那股压抑已久的、属于取材者的急切再次升腾起来。
他抱着速写本,看着梅戴走向礁石的背影,终于不再等待。
“那么,梅戴,”露伴的声音在海风的呼啸中依然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在我们前往那个小目标的路上,你是否可以开始履行今天的‘约定’了?关于你之前提到的,在香港通往新加坡的海路上、自上一艘船被炸毁直到你们偶遇到了另外一条货船的事情?想必这也是你们前往埃及路上的层层阻碍之一吧,我对那个环境下的战斗非常感兴趣。”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发现了宝藏的勘探者,终于亮出了他的铲子,准备开始挖掘。
海边的散步告一段落,正式的故事时间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