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当花京院用梅戴给他的备用钥匙打开门时已是午后,他开门的时候还看到梅戴正靠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一本打开的书,阿夸则蜷缩在他脚边的软垫上,睡得正香。
听到脚步声梅戴才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花京院,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回来了?事情还顺利吗?”他合上书,轻声问道。
“嗯,算是有些收获。”花京院轻描淡写地应道,没有详细说明审讯的具体过程,只是简单带过,他脱下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目光扫过梅戴和睡着的阿夸,感觉紧绷的神经在回到这个充满梅戴气息的空间后,终于松弛了下来,语气不自觉地轻松了许多,“你们呢?上午过得如何?”
梅戴起身走向厨房,一边说道:“我带阿夸去附近的公园走了走,它很兴奋,对什么都好奇。回来后又陪它玩了会儿,刚睡着没多久。”他从厨房端出预留的、用保鲜膜封好的午餐,放在餐桌上,“你先吃点东西吧?应该还没吃午饭。”
花京院从善如流地在餐桌旁坐下,看着面前简单却精致的食物,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种有人为自己准备餐点、等待自己回家的感觉,令他十分眷恋。
“谢谢。”他低声说道。
梅戴则坐在他对面,阿夸被细微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又凑到梅戴脚边,被梅戴轻轻抱起来放在膝上摸了摸。
“阿夸适应得很快,”梅戴低头看着怀里又开始打瞌睡的小狗,嘴角带着笑意,“看来它很喜欢这里。”
“那就好。”花京院优雅地用餐,目光却不时落在梅戴身上,感受着这难得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梅戴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表情变得有些犹豫和担忧,他斟酌着开口:“典明,关于裘德……”
花京院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认真地看向梅戴,表示自己在听。
“那孩子,脾气有点倔,而且就像我之前说的,他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很清楚。”梅戴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歉意和一丝不安,“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要住进来的事情。我有点担心,他没经过同意,知道后会不会……”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花京院完全明白他的顾虑。
梅戴是怕裘德会因此感到被侵犯了领地,或者觉得自己的意见不被尊重而生气、难过。
花京院看着梅戴眉宇间那抹轻愁,心中微软,他伸出手轻轻覆在梅戴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上,触之即离,只是一个短暂而克制的安慰动作。
“不用担心,我明白的。”花京院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我会注意分寸,尽量不刺激到他,如果他暂时不能接受我,我也能够理解。毕竟对他而言,我确实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却依旧从容,“我们可以慢慢来,给他一些时间适应。”
他的理解和体贴让梅戴稍稍松了口气,但眼底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希望如此吧……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太大的矛盾。”
就在花京院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的声音。
梅戴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视线投向玄关方向,抱着阿夸的手臂也有些不自觉地微微收紧。“应该是裘德放学回来了。”他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背着书包的裘德低着头走进来,习惯性地反手关上门。
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在思考学校的事情,又或者只是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一开始并没有立刻察觉到客厅里多了一个陌生的气息。
他弯腰换鞋,随口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声音不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介于清亮与低沉之间的沙哑。
梅戴立刻回应,语气比平时稍快一些,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欢迎回家,裘德。”
就是这一丝细微的异常,让裘德敏锐地抬起了头,当他看清客厅里的景象时整个人瞬间僵在了玄关处。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梅戴身上,然后猛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钉在了坐在梅戴对面、那个穿着深色衬衫、颈侧垂着一缕编有蓝丝带的红发、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裘德那双常常显得过于早熟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迅速升腾而起、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
他的嘴唇抿成紧紧的,脸颊肉都微微紧绷,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他认得这张脸。
即使过去了十二年,即使对方的气质和装扮与记忆中那个在梦境世界里与他激烈对抗的高中生有了很大不同,但那双独特的紫色眼眸,以及那种好像能看透人心的审视感,他绝不会认错!
是花京院典明!
那个在梦里用绿色“藤蔓”束缚他、最终“战胜”了他的家伙!
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梅戴清晰地感受到了裘德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敌意,他抱着阿夸站起身,试图缓和气氛,语气带着安抚:“裘德,这位是花京院典明,是我的老朋友,他……”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裘德冷冷地打断梅戴的话,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花京院身上,没有丝毫移动,“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质问直接而尖锐,没有丝毫客气,充满了被侵犯领地般的警惕和排斥。
花京院在裘德充满敌意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经过精心丈量的微笑并没有因为裘德的恶劣态度而动摇。
他甚至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地打招呼:“你好,裘德·沃斯。我是花京院典明,冒昧打扰了。”
他的姿态无可挑剔,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有些闹别扭的普通晚辈。
然而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似乎更加激怒了裘德。
“我没在跟你说话!”少年冷哼了一声,别开脸,不再看花京院,而是将目光转向梅戴,眼神里充满了质问和一丝委屈,好像在说“你怎么能让他进来”。
梅戴隐隐感到一阵头痛,他抱着阿夸,走到裘德身边,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解释:“典明他会暂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在客房。他……”
“他还要住在这里?!”裘德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不同意!”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独占欲和排他性。
这个家是他和梅戴的领地,他绝不允许一个曾经的“敌人”,尤其是一个让他潜意识里感到不舒服和威胁的人闯入!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阿夸似乎也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到,在梅戴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花京院看着裘德那副如同护食小兽般的模样,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观察。
他并没有因为裘德的激烈反对而露出任何不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在等待一场风暴的过去。
裘德还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几乎要贴到梅戴身侧,好像这样就能将梅戴与那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隔开似的。
少年单薄的肩膀紧绷着,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戒备和抗拒,那双眼睛死死瞪着花京院。
梅戴清晰地感受到了裘德身体细微的颤抖和骤然加速的心跳。
在时间凝滞了片刻,在双方都从激动的情况下慢慢放松,他空着的那只手才轻轻抬起,落在了裘德的头顶,带着安抚意味地揉了揉他卷卷的头发。
“裘德。”梅戴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能抚平毛躁的温和力量,只在裘德能听到的范围内响起,“放松一点,没事的。”
他的触碰和声音像是一道屏障,暂时隔开了裘德对花京院的敌意聚焦。
裘德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微微放松,但他依旧紧抿着嘴唇,倔强地偏着头,不肯看花京院,也不看梅戴,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和委屈。
梅戴没有强迫他立刻接受或理解。
他深知裘德敏感而缺乏安全感的内心,强硬的态度只会适得其反,于是转而用一种商量的、带着诱哄的语气轻声说道:“我们先上楼去,好吗?去你的房间,或者我的房间,就我们两个。”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理由,“阿夸好像也有点被吓到了,我们带它一起上去安抚一下,嗯?”
他巧妙地将焦点从花京院身上移开,转移到了“我们”和需要安抚的阿夸身上,给了裘德一个台阶,也创造了一个独处的空间。
这个提议果然有效。
裘德紧绷的下颌线条松动了一些,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梅戴怀里正不安地扭动的陌生小狗,又迅速收回目光,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鼻音的“嗯”。
梅戴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他保持着揉抚裘德头发的动作,另一只手稳稳地抱着阿夸,然后以一种保护性的、自然的姿态,轻轻揽着裘德的肩膀,带着他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被半推半就带着走的裘德,虽然依旧板着脸,但并没有反抗梅戴的引导。
他顺从地跟着梅戴的脚步,甚至在踏上楼梯时,下意识地更靠近了梅戴一些,几乎将半边身子倚靠在梅戴身侧,仿佛要从这熟悉的体温和气息中汲取对抗外界不安的力量。
花京院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图。
他看着梅戴将那只炸毛的小动物稍稍引开,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欣赏,还有一丝极淡的羡慕。
他看着那两人一狗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听着楼上传来轻微的关门声,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
花京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被裘德死死瞪视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看来想要真正融入这个家,他需要跨越的,远不止是物理上的门槛。
最大的挑战,显然来自于楼上那个对他抱有根深蒂固敌意的少年。
不过花京院典明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尤其是当目标是个很特别的人时。
他有的是耐心和策略。
梅戴带着裘德和阿夸上了二楼,走进了裘德的卧室。
房间布置得很简洁,墙上贴着几张色彩有些阴郁、笔触却颇具张力的画作,是裘德自己的作品。
梅戴轻轻关上门,将楼下那微妙而紧张的气氛暂时隔绝在外。
他没有开灯,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梅戴将怀里依旧有些不安的阿夸轻轻放在铺着深色床单的床上,小家伙一沾到柔软的床铺就本能地蜷缩起来,把自己团成一个黑白相间的毛球,用眼睛怯生生地观察着四周。
然后,梅戴转过身,面向站在房间中央,依旧紧绷着身体、低着头不看他的裘德。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眼神里充满了温和的歉意。他向前一步,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少年揽入了怀中。这是一个温和却带着明确安抚意味的拥抱,手臂环绕着裘德清瘦的脊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裘德的身体先是僵硬地抵抗了一下,但梅戴的怀抱永远都那么温暖,他还能感受到梅戴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抚着,熟悉的气息和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点点瓦解着少年竖起来的尖刺。
“对不起,裘德。”梅戴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沉而真诚,“没有提前和你商量就让典明住进来,是我的疏忽。我应该先问问你的想法。”
他的道歉直接而坦率,没有找任何借口。
这让裘德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动了一些,但他依旧倔强地没有回应,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了梅戴柔软的腰腹,闷闷地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委屈:“……我不想他住在这里。我不喜欢他。”
梅戴感觉到他的软化,手臂稍稍收紧,给了他一个更用力的、充满安全感的拥抱。
“我知道,你甚至可能有些讨厌他。我理解,真的。”他轻声说道,“我不会强迫你立刻接受他,或者一定要和他友好相处。”
他稍微松开怀抱,双手扶着裘德的肩膀,让他能看着自己。
梅戴深蓝色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裘德,里面没有丝毫责备,只有全然的包容:“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裘德。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而改变,我可以保证。”
这句承诺像是一颗定心丸。
裘德抬起眼,对上了梅戴的目光,那双常常充满戒备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裘德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消化梅戴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用很小的声音说:“……他是坏人。”
梅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反驳“是”或“不是”,而是用一种更迂回的方式说道:“人是很复杂的,裘德。过去发生的事情有当时特殊的原因,但现在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他来这里也并没有恶意。”梅戴深蓝色的眼睛稍微转了转,唇角的笑逐渐萌生了一点淡淡的调侃,“而且如果典明是坏人的话,那当时与他同行的所有人就也都是坏人咯?”
“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裘德扁了扁嘴不太开心地说道,他挪开了与梅戴相交的视线,明明知道对方是在调侃,可他实在没办法对梅戴发脾气。
梅戴好笑地看着扁着脸的裘德,没忍住用双手夹住他的脸揉了揉,继续说道:“而且,典明他还带来了一个小家伙,我想让你见见。”
他稍微松开了拥抱,引导着裘德看向床上那个黑白团子。“就是它,它叫阿夸。是伊奇的孩子。”梅戴介绍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
裘德的目光顺着梅戴的指引落在了阿夸身上,听到“伊奇”这个名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似乎从梅戴和Spw的人偶尔的谈话中听到过这个名字,知道那是一只曾经很重要的狗。
而且能加入到那场埃及之旅里的狗,注定不是凡狗……但眼前这个小东西,看起来毫无威胁。
阿夸似乎察觉到目光,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懵懂地望着裘德,小小的尾巴尖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裘德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迅速移开视线,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的语气嘟囔道:“……哼,狗什么的,最麻烦了。我才不喜欢。”
但他的视线又不自觉地飘了回去,落在阿夸那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软乎乎的耳朵上。
梅戴看着裘德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眼底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没有戳破,只是再次轻轻揽住裘德的肩膀,带着他走到床边坐下。
“没关系,不喜欢也不用勉强。”梅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像真信了这个站不住脚的说辞,“不过阿夸刚刚来到新环境,可能有点害怕。我们就在这里陪它一会儿,让它适应一下,好吗?”
阿夸似乎听懂了梅戴的话,又或许只是单纯被裘德身上某种气息吸引,它不仅没走,反而在裘德脚边坐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他,尾巴小幅度地扫着地板。
裘德抿着嘴没再说话,但房间里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悄然缓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