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提升到极致,甚至暂时屏蔽了左耳受到的烦人的嗡鸣,将全部的感知力,如同聚焦的透镜一般,死死锁定在那扣在桌上的黑色骰盅之上。
眼睛紧紧闭合,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听觉和那玄妙的振动感知被放大到极限。
他在倾听。
倾听骰盅落定之后,其内部是否还有未曾完全静止的、极其细微的余振?
倾听那被未知机关改变后的骰子,是否还会散发出某种独特的、与之前不同的“声音”?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差异……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布德尔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承太郎的目光如鹰隼般锁死达比,同时也在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梅戴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压抑得令人窒息。
梅戴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恍若未觉。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黑色的骰盅,以及其中被封锁的、三个决定命运的白色立方体所可能发出的、最后的信息。
然后,就在那近乎绝对的寂静中,梅戴的耳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
极其微弱,仿佛是幻觉。
但那确实存在。
是骰子某一个极其细微的棱角,与骰盅内壁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最后一下接触所发出的,轻得不能再轻的摩擦声。
又或者是……某颗骰子因为内部微小的重心变化(如果是灌了水银或磁粉的骰子,在机关触发后可能会显现),而在彻底静止前,那几乎无法感知的、最后一丝惯性挣扎?
声音的信息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无法直接判断点数。
但是……
梅戴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将这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声音信息,与第一局他彻底熟悉的、那三颗骰子在不同点数朝上时可能发出的所有声音特性进行着疯狂的比对、筛选、模拟、重构……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像是在黑暗中仅凭一根蛛丝摸索庞大楼房的轮廓。
他在赌。
赌那机关并未完全改变骰子最本质的物理特性,赌自己第一局积累的数据依然有部分参考价值,赌自己这双被逼到极限的耳朵,能捕捉到那决定性的、亿万分之一的差异。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梅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仔细看,深蓝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数据流一闪而过。
他伸出手,握住了笔。
指尖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在达比略带审视和期待的目光中,在阿布德尔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在承太郎沉默而坚定的守护里——
梅戴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写下了一个数字。
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只有梅戴自己知道,这个数字是基于那些被干扰后的、可能已经失效的声音信息所作出的、带着试探性质的推断而已,和第一轮的答案是一样的道理。
他无法确定那声“咔哒”之后,盅内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双方再次亮出纸条。
达比写的是:10。
梅戴写的是:9。
服务生揭开了骰盅。
黑色的骰盅底座上,三颗白色的骰子静静地躺着。
点数赫然是:三点,三点,四点。
总和:十点。
“真可惜啊。”达比夸张地叹了口气,脸上却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嘲讽,他慢条斯理地向椅子里坐了坐,他把玩着手里的两枚筹码,“只差一点呢。看来你的‘好运’只是昙花一现啊,蓝头发的先生。或者,你的耳朵其实并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灵光呢?”
阿布德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几乎要冲上前去。
承太郎的手臂再次拦住了他,但他的眉头也紧紧锁起,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骰盅和骰子,最后定格在达比那志得意满的脸上。
他确信对方出了千,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
承太郎隐隐觉得梅戴已经知道对方出千了,但或许和他的现状一样,因为骰盅结构的复杂而说不出达比到底在哪里出千……
梅戴没有理会达比的嘲讽,甚至没有去看那两枚属于波鲁那雷夫和乔瑟夫的、此刻正躺在达比手心里的蓝色和红色的筹码。
他的全部注意力,在骰盅揭开的那一瞬间,就完全聚焦在了那三颗骰子之上。
梅戴的瞳孔微微收缩,大脑如同最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将眼前看到的最终点数景象,与骰盅落定前最后一刻他所“听”到的、所有细微至极的声音信息进行着毫秒级的比对和回溯。
骰盅落定前的骰子碰撞声、那声诡异的“咔哒”异响、以及异响之后骰子彻底静止前那几乎无法捕捉的、细微到极致的余振……
所有的声音数据流在他的脑内构建、模拟、重组……
梅戴深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的光芒。
嗯……看来并不是所有骰子都被改变了。
只有左边那颗。
在盅内彻底静止前的最后一刹那,梅戴听到的那一声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自由落体的、带着一丝生硬“磕碰”感的细微声响——来源就是左边那颗。
它不是在惯性作用下自然滚动停下的,而是在某种外力的干预下,被“扳动”了极小一个角度,从一个面,“咔”地一声轻响,翻到了另一个相邻的面。
根据他第一局建立的、关于这三颗特定骰子的完整声音模型,结合最终的点数逆向反推……
梅戴很快就明白了机关的原理和效果——那声“咔哒”异响触发了一个极其精巧的机关,大概率是通过电磁或者其他方式,在骰盅扣下的瞬间,极其隐蔽地强制翻转了某一颗骰子的特定一个面。
而达比,显然能通过某种方式知晓或者控制这颗骰子最终被翻转成的点数,或者至少知道其变化范围,从而极大地提高了自己猜中的概率。
达比先生,你的手段,我已经“听”明白了。
梅戴在心中默念。
这一次,他赌错了机关作用后的最终点数。
但是,不可能有下一次了。
从这一刻起,赌局的性质被彻底改变。
梅戴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达比,刚才的失利从未发生:“妄自尊大到喜欢随意下定论来压力对手可不是一个好习惯……继续吧,轮到我了。”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比之前更加沉稳一些。
达比看着梅戴那过分平静的反应,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但很快就被胜利的快感和对自己技术的绝对自信所淹没。
装镇定,那我就要看看你到底还能装多久……
第四局,轮到梅戴摇盅。
骰盅被推到梅戴面前,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观察着达比。
他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些,心跳速率提升到了每分钟90次以上,血液涌向四肢,这是典型的紧迫反应准备状态,但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在某一刻忽然变得极其轻微而规律——达比在试图强行控制自己,重新集中注意力。
他不会松一口气,他在寻找一击必杀的方法……任何一种方法。
梅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然后他再次拿起骰盅,动作依旧看起来简单甚至有些生涩。
然而这一次,梅戴开始摇晃时,他的摇法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手腕的发力角度、摇晃的幅度频率,都进行了微妙的调整。
咔啦……咔啦……
达比的眼睛黏在梅戴手里的骰盅上,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看似简单的声音里。
确实,梅戴的摇法没有任何试图干扰或欺骗的意图,骰子的每一次碰撞、每一次落点都真实无比,以他的专业能力足以轻松捕捉这些信息。
1点翻动,4点稳定。另一颗,6点碰撞变成2点。第三颗,持续旋转。
达比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很好,很干净。
看来他以为我赢定了,放松了警惕,以至于无法准确捕捉这种简单的声音了?
他感到胜利的天平似乎又开始再次微微向他倾斜。
只要点数清晰,就有绝对把握。
然而,就在骰盅即将落桌的那一刹那——
叩。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异响,来自桌子下方……声音短促、沉闷,像是某种坚硬的微小物体被精准触发。
梅戴眨了眨眼,他的听觉天赋让他能进行360度的声音捕捉,桌下的动静自然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这声音……应该是金属机簧叩击的声音,非常微小、结构精密。
几乎在同一瞬间,骰盅扣在了桌面上。
梅戴百分之百确定,在落盅前的最后一瞬,他听到的点数状态是:4点,4点,5点,总和应当是13。
而在那个来自桌下的“叩”声之后,他清晰地听到盅内传来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嗒”的轻响——应该一粒骰子被某种外力推动了极小的一段距离。
看来这张赌桌本身也有机关……
梅戴将听觉焦点完全锁定在达比身上。
他的心跳在异响发出时有一瞬间的骤停,随后加速狂跳,血液涌上脸颊,但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而右脚脚踝处,传来极轻微的肌腱收缩声和布料摩擦声。
刚才那一下,约莫是他用脚操作的吧。
“请。”梅戴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现在面临的不再是骰盅里的磁力机关,而是整张赌桌的陷阱。
对方能动用的资源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了。
达比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他听到了梅戴摇出的点数,应该是13,但他更相信自己脚下机关的效果。
那个装置能通过桌面对特定区域的骰子产生一个精准的推力,足以将一粒骰子推开,使其翻面。
他摇出的是4、4、5。
脚下踢中的是控制“五号区域”的机关,那正好是5点骰子落定的位置。推力应该足够让它从5点翻成……4点或者3点?那个角度的话,最可能的是翻成3点。
他快速计算着。
那么点数就变成了4、4、3,总和11点……或者如果推力稍大,可能变成1?不,应该就是11点没错了。
但他不能完全确定。
毕竟这种机关的力量每次都会有些微差异。
他需要观察梅戴的反应。
达比看到梅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目光低垂,仿佛在审视着桌面,他的呼吸频率似乎加快了一点点,指尖也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在紧张?
达比心中一亮。
他肯定也听到了骰子被推动后的声音,他知道点数变了,但也不确定变成了多少。
他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梅戴的破绽。
“蓝头发先生,”达比的声音恢复了些许从容,带着一丝试探,“看来运气似乎开始站在我这边了?”
梅戴抬起深蓝色的眸子,淡淡地扫过牌桌,好似能穿透桌面看到下面的机关:“祝你永远都这么好运。”
达比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然后他拿起笔,主动移开了视线,他知道梅戴一定会听。
虽然一直在用语言诋毁,但这家伙的耳朵确实和恩多尔传递回来的情报一样棘手。
梅戴听到达比写下了的那个数字。
两短,听手腕摩擦的声音,应该是十位数,是11。
梅戴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猜11?
这确实是很有可能、很稳妥的数字,5被扳动,四周的数字是1、3、4、6,但这个数难免偏小了一些。
是故意诈我?还是他的机关效果不如他预期?
他脚下的动作很果断,但心跳很快……看来达比也只是确定了一个范围而已,也做不到完全确定结果。
梅戴轻轻皱了皱眉,意识到了一点。
他指望通过我的反应来确认吗?
“嗯?”达比写完后看向梅戴,对方手里的便签依旧空空如也,达比放下笔,不由得催促了一下,“还没想好要猜哪个吗?”
梅戴没理他,再次将听觉聚焦于骰盅里,将一切杂音排除,只听三颗骰子最细微的动静。
磁力机关被触发后会有微弱的持续磁场音,但这种物理推动的话……
等等,有一粒骰子没有完全落定在平面上。
它的一个角微微悬空,与底盘有极其细微的、间断的接触声。
看来是那粒被推动的骰子,它没有完全翻面,而是卡在了一个倾斜的角度,根据它的重心和倾斜角判断,它最上方的面应该是……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梅戴脑中形成。
11点……
梅戴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自我否定地微微摇头。
达比先生,您的“运气”或者说“技术”,这次似乎出了点偏差了……
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达比,然后低头,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答案。
开牌。达比写下的不出意外是十一点,而梅戴的则是十四点。
该开盅了。
达比脸色阴晴不定,他甚至紧盯着服务生开盅的手。
四点,四点,六点!
总和十四!
达比如同被雷击中,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三颗骰子。
尤其是那颗应该是5点的骰子——它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变成3点或4点,而是因为一股很奇怪的力,震荡成了原本最不可能出现的6点!
他的机关确实奏效了,却产生了完全意想不到的结果。
梅戴缓缓吁出一口气,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汗……这是依旧是一场豪赌,他赌的是那粒骰子的异常状态和达比自身的不确定性,但比起上一轮的盲目,这一轮已经好太多了。
“看来,”梅戴轻声道,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桌下,“精密仪器也需要在理想环境下工作,稍有偏差,结果便南辕北辙。”
达比猛地抬头,发丝有些凌乱,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丝惊惧。
他不仅猜对了点数,甚至完全洞察了他失败的原因!
但梅戴没有叫停,什么意思?他想顶着这样的不公平正面击败自己?
这个男人的听觉……简直是魔鬼。
总比分被梅戴追平了。
点数总和“14”清晰地呈现在底盘上,精准地对应了梅戴写下的数字。
阿布德尔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被硬生生压了回去,转化为一声如释重负的、极轻的喘息,他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掌心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变得冰凉。
他看着梅戴那依旧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知后觉的震撼。
“他、他做到了……比分被追平了。”阿布德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带着一丝颤抖,是对身旁的承太郎说的,更像是在对自己确认这不可思议的事实,“他竟然真的猜中了?就在那种情况下?”
承太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赌桌,尤其是对面的达比那剧变的脸色。
他听到了阿布德尔的话,帽檐微微动了一下,低沉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早已预料般的沉稳:“啊。我早就说过。”他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对梅戴绝对的信任,“那家伙不是靠运气的。”
阿布德尔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依旧狂跳的心脏,他转过头,看向承太郎坚毅的侧脸,语气中带着残余的困惑和逐渐升起的钦佩:“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个达比,他绝对出了千!我虽然看不清,但我能感觉到,梅戴他明明……”
“他在听。”承太郎言简意赅地打断了他,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梅戴垂在腿上、指尖似乎无意识轻点着膝盖的手,又迅速回到达比身上,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听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