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如同冰锥凿破死寂的冰面，从遥远的街巷传来，穿透赵府高墙深院的阻隔，重重敲在听鹂馆紧闭的窗棂上，也狠狠凿进小蝶紧绷欲裂的神经！那声音遥远、飘渺，却带着一种催命的冰冷，瞬间将她从浑噩的恐惧中惊醒。
她猛地从冰冷的锦被中坐起，黑暗中，心脏狂跳如脱缰野马，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额上冷汗涔涔，瞬间浸湿了鬓角。窗外，寒风依旧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枯竹间低徊哭诉。屋内，香炉的余烬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柳含烟的密令，字字如烧红的烙铁，在脑海中灼烧：“窗外老梅枝，三更！” “观其起居：何时寝？何处行？书房何在？护卫几时换？”
时间到了！
小蝶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那寒气如同刀子般割过喉咙，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她强迫自己压下狂乱的心跳，如同潜入深海的鱼，动作轻悄无声地滑下拔步床。赤足踩在厚实的猩红绒毯上，冰冷依旧。黑暗中，她摸索着走到梳妆台前，凭着记忆，摸索到发髻深处那支冰冷的点翠金簪。指尖触碰到那锐利的金针，一股寒意瞬间蔓延开来，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她行动的扭曲力量。
她拔下金簪，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尖锐的针尖，如同柳含烟无声的注视，提醒着她的使命。她蹑足走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死寂一片，只有风掠过枯竹的沙沙声，如同鬼魅的低语。看守的仆妇呢？是躲在暗处窥伺，还是已然睡去？无从得知。
不能走门。
小蝶的目光转向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她屏住呼吸，如同最轻盈的狸猫，移动到窗边。指尖冰凉，颤抖着摸索到窗栓。黄铜的窗栓冰冷刺骨，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拨动。铜栓摩擦木头发出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黑暗里却如同惊雷炸响！她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几乎停跳，僵在原地，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
死寂。
只有风声。
她咬紧牙关，继续动作。窗栓终于被拨开。她双手抵住冰凉的窗棂，用尽全身力气，以腰肢带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内拉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她迅速侧身，如同一尾灵活的鱼，从狭窄的窗缝中滑了出去，赤足瞬间陷入院中冰冷的积雪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寒风如同千万根冰针，狠狠扎在她单薄的中衣上。她打了个寒颤，牙齿格格作响，却不敢有丝毫耽搁。她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完全隐没在浓重的阴影之中，目光如同受惊的幼鹿，警惕地扫视着庭院。
夜色如墨，雪光惨淡。院中景物在黑暗中显出模糊狰狞的轮廓。引路仆妇张氏居住的东厢耳房，窗户漆黑一片，死寂无声。院角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在惨淡的雪光映衬下，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伸展着枯瘦的枝桠。柳含烟纸条上的“老梅枝”……她会在那里吗？
小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定那株老梅。树下阴影浓重，什么也看不清。她不敢呼唤，甚至不敢靠近。时间紧迫，容不得犹豫！柳含烟的指令是“观其起居”，是找到书房！她必须行动！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回忆白日里被仆妇引路时匆匆掠过的路径。赵世铭的书房……似乎在外院与前宅交接的某处独立院落，靠近后花园方向？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将冰冷的金簪紧紧攥在掌心，锐利的针尖刺破皮肤，带来一丝刺痛，让她更加清醒。她弓下腰，赤足踩着冰冷的积雪，利用庭院中假山石、枯树丛的阴影作为掩护，一步，一步，如同鬼魅般向院门方向潜去。
听鹂馆的院门并未上锁，只是虚掩着。小蝶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凝神细听。门外是幽深曲折的回廊，静得可怕。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侧身挤了出去，迅速将身体隐在廊柱巨大的阴影里。
回廊曲折，廊檐下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如同无数窥伺的眼睛。小蝶紧贴着冰冷的廊柱，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她强迫自己冷静，循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在迷宫般的回廊与庭院间穿行。赤足踩在冰冷的青石板或积雪上，每一次落地都小心翼翼，如同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却让她更加警觉。她调动起在残音班被柳含烟严苛训练出的、对肢体和空间的极致控制力，脚尖点地，腰肢轻旋，如同昆曲舞台上最轻盈的“云步”，悄无声息地在阴影中移动，避开灯光覆盖的区域。
不知过了多久，绕过一个巨大的荷花池（池面结着厚冰），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相对独立的小院，院门紧闭，门前蹲着两尊不大的石鼓。院内一座三开间的轩敞屋宇，黑瓦飞檐，门窗紧闭，但正中那间却隐隐透出昏黄的灯光！窗户上糊着素白的高丽纸，映出屋内书架的轮廓和……一个伏案书写的人影！
书房！赵世铭的书房！他竟还未睡！
小蝶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被发现就是死！她下意识地想退缩，柳含烟那淬毒的命令和掌心金簪的刺痛却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她！她强压下转身逃跑的冲动，将身体更深地缩进月亮门旁一丛茂密的、覆着积雪的枯竹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惊恐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和紧闭的院门。
院内并非空无一人！就在书房廊檐的阴影下，如同两尊融入夜色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矗立着两个身影！他们穿着深色的紧身棉袄，腰束板带，身形精悍，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如同鹰隼，在寒风中警惕地扫视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正是赵世铭的贴身护卫！
小蝶的呼吸瞬间凝滞！冷汗顺着冰冷的脊背滑下。柳含烟的指令在脑中轰鸣：“护卫几时换？” 她必须知道！否则寸步难行！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与无声的恐惧中缓慢流淌。寒风如同刀子，切割着她暴露在外的皮肤。赤足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只有掌心那点金簪刺破的锐痛，提醒她保持清醒。她死死盯着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护卫，眼睛一眨不敢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远处隐约传来四更的梆子声。就在梆声余音将散未散之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昏黄的灯光泼洒出来，在廊前洁白的雪地上投下一方光影。赵世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家常的靛蓝暗纹锦袍，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眉头紧锁，眼神阴鸷。他并未出门，只对廊下那两个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声音模糊不清。那两个护卫立刻躬身领命，其中一人迅速转身，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显然是去通知换班。
片刻后，一阵轻微却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同样装束、同样精悍的护卫，踏着积雪，无声地出现在院门口。他们与先前留守的护卫简短交接，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留守的护卫点点头，随即跟随离去的同伴，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新来的两名护卫，如同两尊新塑的石像，取代了先前的位置，依旧抱臂肃立，目光如电，警惕地守卫着书房。
换班了！四更天！
小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死死记住了这个时间！同时，一股更深的寒意将她笼罩——守卫如此森严，书房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一道天堑！如何进去？柳含烟的命令如何完成？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转机突现！
赵世铭似乎并未立刻回房休息。他站在书房门口，借着廊下的灯光，皱眉看着手中一份文书，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烦躁地将文书揉成一团，随手塞进袖中。他并未转身回书房，反而抬步，沿着回廊，朝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步履有些匆忙，似乎被什么烦心事困扰着。
两名护卫显然也愣了一下。其中一人立刻跟上赵世铭的步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另一人则依旧守在书房门口，但目光追随着主人离去的方向，警惕地扫视着，对书房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分散了！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小蝶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恐惧被巨大的冒险冲动压过！柳含烟的指令、那支冰冷的金簪、残音班破败的屋檐、雪地里学徒的哀鸣……所有画面在她脑中轰然炸开，汇聚成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来不及思考后果了！
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枯竹丛的阴影中窜出！赤足踏在冰冷的积雪上，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将昆曲“云步”的身法发挥到极致，足尖轻点，腰肢拧转，整个人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幽灵，无声而迅疾地冲向书房那扇虚掩的院门！她的目标不是正门，而是院墙一角——那里有几块堆叠的、用于修缮的太湖石假山石料，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死角！
守在书房门口的那名护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动，猛地转头望向院门方向！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
小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就在护卫目光扫来的刹那，她足下猛地发力，一个昆曲“卧鱼”接“滑步”的身法！身体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芦苇，柔韧无比地向地面伏去，随即贴着冰冷的石料基座，如同流水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狭窄的、被假山石料遮挡的阴影死角！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护卫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门和积雪覆盖的地面，并未发现异常。他皱了皱眉，只当是风声或夜鸟掠过，警惕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赵世铭离去的方向。
小蝶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石料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剧烈的喘息声逸出。成功了？暂时安全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目光如同淬毒的针，透过石料间的缝隙，死死锁定着书房门口那名护卫的背影和他脚下那片被灯光照亮的地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灌入她藏身的角落。赤足早已冻得失去知觉，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掌心的金簪被攥得更紧，尖锐的针尖深深刺入皮肉，带来一丝血腥味的刺痛，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
赵世铭的身影迟迟未归。书房门口的护卫，如同最忠实的猎犬，依旧纹丝不动地守卫着。
不能再等了！天快亮了！必须进去！
小蝶的目光再次扫过护卫脚下那片灯光覆盖的区域。那是唯一的入口，却也是最致命的陷阱！如何引开他？她脑中飞速运转，目光扫过四周。雪地……枯枝……她猛地看到假山石料缝隙里卡着一小截干枯的竹枝！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
她屏住呼吸，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截寸许长的枯竹枝。凝聚全身残存的力气，对准院墙另一侧、远离书房门口的一片枯竹丛阴影，用巧劲猛地将竹枝弹射出去！
“啪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在死寂的院落中骤然响起！如同石子投入冰湖！
书房门口的护卫浑身一震！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闪电，瞬间射向声音来源的枯竹丛！他毫不犹豫，手按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短刃或铁尺），一个箭步，悄无声息却迅疾如风地扑向那片阴影！动作之快，显示出极高的身手！
就是现在！
小蝶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在护卫转身扑出的刹那，从藏身的石料阴影中暴射而出！赤足踏在冰冷的雪地上，将昆曲“蹉步”与“疾行”的身法结合到极致，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书房门！她的目标不是门扇，而是门旁那扇虚掩着的、糊着高丽纸的支摘窗！
护卫扑向枯竹丛，警惕地搜索着，很快便发现了那截微不足道的枯竹枝。他意识到上当，猛地回头！
就在他回头的同时，小蝶已冲到窗前！她甚至来不及思考，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支摘窗！窗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
护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扫来！
千钧一发！
小蝶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一个昆曲中难度极高的“铁板桥”接“倒插虎”！腰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折，同时足尖发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头下脚上，从刚刚推开的狭窄窗缝中倒射而入！动作之惊险迅捷，超越了人体的极限！
“砰！”
她的身体重重摔落在书房内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自己痛呼出声。
几乎就在她摔落的同时，书房门口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护卫低沉的喝问：“谁？！”
小蝶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能听到护卫的手按在门环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