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笼罩了灰鹞寨,也吞没了那座刚刚被艰难整理出来的小院。
没有灯火,只有主屋里那堆由陆衍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半干不湿的柴火燃起的篝火,提供着唯一的光源和微弱的暖意。
火光跳跃,将围坐的众人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茫然,以及一丝劫后余生般的麻木,映照得忽明忽暗。
院子里清理过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茅草屋多年未散的霉味,还有众人身上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构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新居”的、并不令人愉快的气味。
没有人说话,连最年轻的伙计也失去了交谈的力气,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跳动的火焰,仿佛能从里面看出点什么希望来。
陆衍坐在离火堆稍远些的门槛上,背对着屋内,面朝院外无边的黑暗。他的侧影在火光勾勒下,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独自承受着外界涌来的所有未知与危险。他没有参与这死寂的休憩,更像是一个警惕的哨兵。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站起身,动作轻捷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一直留意着他的陈小凡,和始终保持着几分清冷的柳芸,抬起了眼。
陆衍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陈小凡跟他出去。
陈小凡愣了一下,随即强撑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默默跟上。他注意到,坊主手里拿着他那柄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曾劈开无数荆棘的佩刀,另一只手则空着。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融入灰鹞寨浓稠的夜色里。
寨子并未因夜晚而彻底沉睡,反而透出一种与白日不同的、更加危险的躁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隐约传来压低的交谈声、金属轻微的碰撞声,或是几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唿哨。
空气中飘荡着劣质酒气、烤肉的焦糊味,还有某种……血腥气。
陈小凡的心提了起来,紧紧跟在陆衍身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声音。他努力睁大眼睛,适应着黑暗,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
陆衍的脚步很快,对寨子里这迷宫般杂乱无章的小巷却似乎异常熟悉。他避开那些有灯火和喧闹声传来的区域,专挑最黑暗、最僻静的角落穿行。
七拐八绕之后,他在一处靠近寨墙的、散发着浓重腥臊气的角落停了下来。这里似乎是一个临时的、无人看管的屠宰废弃物堆积点,地上散落着一些带着血丝的骨头和内脏残渣,引来不少蚊蝇嗡嗡作响。
陆衍的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着,最终定格在角落阴影里。那里,隐约有几点幽绿色的、小灯泡般的光点在闪烁。
是野狗。
三四条体型瘦削、肋骨清晰可见的野狗,正在那里撕扯着什么腐肉,察觉到有人靠近,立刻抬起头,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呜声,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住这两个不速之客。
陈小凡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拳头。
陆衍却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獠牙和凶光,他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几条野狗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它们身后那片阴影里。他的右手握住了刀柄。
空气仿佛凝固了。野狗们感受到了一种远比它们更强大的、冰冷的杀意,龇牙的低吼声变得有些迟疑和色厉内荏。
就在这时,陆衍动了。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不是冲向那几条野狗,而是侧身,刀光如冷电般一闪而逝,精准地劈向阴影里一个更大的、匍匐着的轮廓!
“嗷——!”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那声音不像狗,更加粗粝沙哑。阴影里一阵剧烈的挣扎和扑腾,随即很快平息下去。
那几条野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声临死前的惨叫吓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瞬间窜入更深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陆衍收刀,弯腰,从阴影里拖出了一具尚在微微抽搐的躯体。那是一只体型不小的、类似獾或者貉的野兽,脖颈处一道致命的伤口正汩汩冒着温热的血液,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陈小凡看着坊主利落的手法和平静无波的眼神,喉咙有些发干。他这才明白,坊主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那几条捡食腐肉的野狗,而是这只潜藏在更深处、可能更具价值的猎物。
“拿着。”陆衍将还在滴血的野兽尸体扔给陈小凡。入手沉重,皮毛粗糙,带着生命的余温和浓烈的腥臊。
陈小凡连忙抱住,温热的血液浸湿了他的前襟,那黏腻的触感和浓烈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但他死死忍住,没有松手。
“回去。”陆衍言简意赅,转身便走,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摘了个果子。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黑暗和漫长。陈小凡抱着那具沉甸甸的、滴着血的兽尸,感觉四面八方黑暗中都似乎有眼睛在盯着他们,盯着他们手中的“食物”。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陆衍,后背一阵阵发凉。
当他们终于回到那座破败的小院时,篝火旁等待的众人看到陈小凡怀里抱着的东西,都愣住了。赵德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柳芸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那几个年轻伙计则是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眼神复杂。
陆衍没有解释,只是从陈小凡手里接过兽尸,走到院中一角,抽出佩刀,开始熟练地剥皮、分割。
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做过无数次一样,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很快,几大块相对干净的兽肉被割了下来,串在削尖的树枝上,架在了篝火上。剩下的皮毛和内脏,被他远远地扔到了院子外面的黑暗里,避免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篝火舔舐着新鲜的兽肉,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混合着焦香和血腥的、原始而粗犷的肉味渐渐弥漫开来,压过了院子里原本的霉味和尘土气。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那在火焰中逐渐变得焦黄的肉块,喉咙不自觉地滚动着。
连日来的干粮和疲惫,让这最简单的烤肉味道,变得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当肉块终于烤熟,陆衍用刀分割,每人分得不算多,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热腾腾的肉食。
陈小凡接过自己那一份,肉质粗糙,甚至带着一丝未能处理干净的腥气,烤得也有些焦黑。
他咬了一口,咀嚼着那充满纤维感、需要费力撕扯的肉块,味道谈不上好,甚至有些难以下咽。
但这是热的。
是肉。
是在这片陌生、混乱、危机四伏的土地上,他们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取的、第一顿像样的食物。
他抬起头,看着围坐在篝火旁,同样默默啃着肉块的众人。赵德柱吃得很慢,似乎没什么胃口,但终究是在吃。柳芸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斯文,却也将分到的肉吃完了。那几个年轻伙计则狼吞虎咽,仿佛这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火光映照着每一张沾着油渍和疲惫的脸,也映照着角落里,陆衍那沉默而冷硬的侧影。
陈小凡用力地、一下下地咀嚼着口中粗糙的肉块,将那原始的、带着腥气的味道和此刻复杂的心绪,一同咽了下去。
这第一顿南疆饭,吃得沉默,吃得艰难,也吃得……无比真实。
它告诉他们,活下去,在这里,需要付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