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成了陈小凡生活里新的锚点。
每日处理完坊内必要的庶务,他便一头扎进那间重新焕发生机的炼器房。最初的笨拙与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节奏感——何时添炭,何时鼓风,铁块烧到何种颜色该上砧,锤击该用几分力,都慢慢有了章法。
那本无名的兽皮册子被他翻得起了毛边,上面记载的粗炼法门早已烂熟于心。但他发现,真正上手操作时,册子上的文字和图解都显得过于理想化。
每一块铁锭的质地都有细微差别,炉火的脾气也时好时坏,就连空气里的湿度,似乎都会影响锻打的效果。他只能靠自己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用身体去记忆那种微妙的分寸。
汗水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总是湿漉漉地黏在背上,额前的碎发也常被汗水浸透,一绺绺地贴在皮肤上。煤灰嵌进了指甲缝,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手掌上的水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最终凝结成一层粗糙发黄的老茧,摸在光滑的符纸上,甚至会勾出细小的纤维。
偶尔,柳芸会抱着一摞新制的符纸从窗外经过,清冷的目光会短暂地投向屋内。她从不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在火光与汗水中沉默挥锤的少年背影,停留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陈小凡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但他从不回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柳芸师姐,面对那个似乎永远纤尘不染、只与线条和灵力打交道的世界。
赵德柱倒是来过两次,站在门口,看着陈小凡抡锤,啧啧两声:“小子,有把子力气!不过这东西,费劲巴拉的,哪有画符来钱快?”他摇摇头,揣着手走了,显然对这“不务正业”的行当不太理解。
陈小凡也不解释。他只是沉默地,一锤又一锤地砸下去。
“铛!”
“铛!”
单调的敲击声仿佛有种魔力,能将他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都震散。什么绩效,什么灵石,什么对错,在烧红的铁块和沉重的铁锤面前,都变得虚无缥缈。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一方小小的砧台,以及需要被千锤百炼的铁胚。
他发现自己开始享受这种纯粹的、体力上的消耗。当全身的肌肉都因发力而绷紧,当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落锤的那一点时,心灵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放空。疲惫是实实在在的,但疲惫过后,躺在尚有余温的炉边地上,看着屋顶椽木的阴影,脑子里空空如也的感觉,竟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安宁。
这天傍晚,他正在处理一块特别顽劣的铁锭,里面杂质又多又顽固,锻打了许久,进展缓慢。他有些焦躁,落锤的力道不由得重了几分,节奏也乱了。
“心浮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小凡动作一僵,猛地回头,只见陆衍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暮色将他身影拉得很长。他并没有看陈小凡,目光落在砧台上那块被打得有些变形的铁块上。
“杂质不是靠蛮力砸出来的。”陆衍走进来,炉火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他没有去碰锤子,只是伸出两根手指,虚点在烧红的铁块上方,仿佛在感受其内部的结构。“感受它的纹理,找到它脆弱的地方。引,而不是逼。”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却像一道闪电劈进陈小凡混乱的脑海。
引,而不是逼。
陈小凡怔住了。他重新看向那块铁锭,不再把它看作一个需要征服的死物,而是尝试着去“感受”。他调整呼吸,放轻了落锤的力道,改变了角度,不再是粗暴地砸下,而是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引导性的敲击。
起初依旧不顺,但渐渐地,他仿佛真的“听”到了铁块内部传来的细微反馈。哪里坚韧,哪里松脆,哪里是杂质聚集的节点……锤击不再是盲目的发泄,变成了有目的的疏导。
一下,两下……那块顽铁仿佛终于被驯服,在他锤下开始柔顺地变形,黑灰色的杂质一点点被挤压出来,如同挤掉脓疮。
当这块铁锭最终被锻打成型,浸入冷水时,陈小凡看着那升腾的白雾,心里没有欣喜,只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
他抬起头,想对坊主说些什么,却发现门口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渐沉的暮色,和屋内尚未完全熄灭的炉火余烬。
他独自站在砧台前,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些经由他手粗炼出来的、形状各异的铁块。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坊主那句话,似乎不只是在对炼器说。
他走出炼器房,夜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远处,符箓坊的灯火已经亮起,伙计们忙碌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一边是熟悉的、按部就班的符箓世界,有着清晰的规则和明确的回报。
一边是这刚刚踏入的、充满未知与汗水的炼器之门,过程艰辛,前路不明。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些新旧交织的痕迹。
然后,他转身,默默地锁上了炼器房那扇依旧吱呀作响的门。
脚步,朝着符箓坊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