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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烽火连天,血色浸透了残阳。

一女子一人一马,自尸山血海中杀出重围。

剑锋卷刃,握剑的手虎口崩裂,体力几近枯竭,那双眸子却淬着寒冰般的狠厉。

脸上溅满血污,辨不清原本的肤色,唯有一头青丝在猎猎风中狂舞。

那一袭红衣,早已分不清是原本的艳色,还是被层层叠叠、粘稠温热的鲜血彻底染透。

那抹红,是死寂战场中唯一刺目的亮色,灼得人眼疼。

周遭的厮杀呐喊、兵戈交击,仿佛都在她策马冲出的瞬间凝滞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一个名叫阿榆的姑娘。

我将她带回了军营。

心腹近卫低声劝诫:“将军,荒野孤女滞留战场,恐是敌国细作,不得不防。”

我心头亦有疑虑盘桓,然目光触及她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和那身被血浸透的、分明是燕昭百姓式样的衣衫,终是不忍。

斥责道:“她为我燕昭浴血杀敌,岂能因无端猜忌弃之不顾?好生照料,不得有误。”话虽如此,暗中的戒备却已悄然布下。

她高烧三日,滚烫如火。

我夜夜巡视营盘后,总会不由自主踱至她帐前。

灯火昏黄下,那张沾染血污的脸庞被洗净,露出清丽至极的轮廓。昏睡时,眉宇间那股战场上逼人的锋芒尽敛,柔和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姑娘,本该在锦绣闺阁中赏花弄月,而非在修罗场上以命相搏。

她的眉尖又蹙紧了,似陷入极不安稳的梦境,唇瓣翕动,溢出破碎难辨的呓语。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想抚平那抹愁痕。指尖尚未触及,却被她滚烫的手猛地攥住,力道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将士们皆知我林湛,性情冷肃,不苟言笑,对女子更是疏淡有礼。

父亲曾属意清河郡主杜芷溪为媳,我亦无不可。年岁渐长,成家立业,安父母之心,本是份内之事。

与芷溪姑娘相看数面,她恭俭温良,才情俱佳,确是可堪主中馈、奉尊长的良配。我甚至能清晰勾勒出未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图景。

一切本该顺理成章,直至那场宫宴。

我无意间瞥见,她清澈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世子黎的身影,眼底深处,蕴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愁。那一刻,我心中了然——她心有所属,非我。不过是囿于父母之命,无力挣脱罢了。

奇异的,我并未生出被欺瞒的怒意,反倒涌起一丝同病相怜的喟叹。

我们这般身份,婚事何曾由得自己?不过是家族权衡的棋子。

于是,我寻了个机会,坦然相告:“杜姑娘,若你愿嫁,我此生必以礼相待,不负结发之情。若你心有不甘,我亦不强求,自会设法周全。”

最终,我们默契地选择了暂时的伪装,维持着表面的相安无事,给彼此留一条退路。

我曾以为,此生便如这精心规划好的棋局,按部就班,难起波澜。直至,荒野之上,遇见了她——那个以血为妆、以剑为歌的女子。

此刻,她滚烫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那温度透过皮肤,直烫进心底,泛起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柔软。

是对她孤身陷阵的欣赏?还是对那坚韧目光的震撼?抑或……是别的什么?那日她浴血突围的身影,已如烙印,刻在眼底。

她终于醒来,眼睫颤动,缓缓睁开。

初醒的迷蒙散去,那双眸子清亮如寒潭,竟痴痴地望向我,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难以言喻的炽热。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喉间有些发紧,只得避开她的视线,转身拿起案几上的陶壶,倒了一盏温茶。

“喝吗?”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

她顺从地接过,指尖无意相触。

我正欲询问她的来历,她却忽地瞥见我袖口内侧一道不甚起眼的剑穗纹样,眼底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唇边绽开一个明媚到灼人的笑容。

“你看,我说过,我不会死。”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充满笃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笑容爽朗,带着不容置疑的信赖。

我知道,她认错了人。

她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袖口有相同纹样、曾与她有过生死之约的人。解释的话语在舌尖滚了滚,却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眸注视下,无声咽了回去。

那一刻,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悄然滋生:若她认错了,那便错着吧。能在兵临城下弃她于死地之人,何堪托付?这阴差阳错的真心……我接下了,便绝不会负她!

我将她安置在营中最稳妥的角落,以故交之女的身份遮掩。

她伤势渐愈,性子里的明烈便再也藏不住,像一簇跳动的火焰,给肃杀沉闷的军营带来异样的生机。

她不爱女红,却常溜去校场看士兵操练,眼神专注,偶尔与我论起排兵布阵,见解竟也犀利独到。我默许她的“放肆”,甚至会在无人处,递给她一柄未开刃的剑,看她尚未痊愈的手笨拙却认真地比划。

心底那丝异样的柔软,如同藤蔓,在日复一日的相对中,悄然缠绕滋长,越勒越紧。

我小心地避开关于她身份的话题,她也默契地不问。

那袖口的纹样,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悬在我心头的利刃——我知这偷来的平静,终有尽头。

这日,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营帐。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黄昏的宁静,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冲中军大营。

守卫的呵斥声被粗暴地打断,沉重的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杀气裹挟着风尘卷入。

来人一身玄甲,肩披墨色大氅,身姿挺拔如出鞘利刃,正是威名赫赫的安平侯!他锐利的目光如鹰隼,瞬间攫住帐中主位的我,声音冷硬,不容置喙:

“林湛,把公主交出来!”

“公主?”我心头剧震,面上却极力维持着惯有的冷峻,缓缓起身,迎向那道迫人的视线,“侯爷何出此言?末将营中,只有伤兵与百姓,并无什么公主。”

袖中的手,已悄然紧握成拳。他竟寻来了!还如此笃定!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如刀锋刮过我的脸:“不必装糊涂。本侯的暗卫亲眼所见,你从城外带回一个重伤的红衣女子。她,就是陛下寻了整整三个月的嫡公主——姬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姬榆……公主?

那个在荒野上狠厉拼杀、在我榻前脆弱紧握我手、在校场边眼眸晶亮追问兵法的女子……竟是燕昭最尊贵的帝女?那个袖口纹样所代表的、她曾交付生死信任的人……竟是眼前这位权势煊赫的安平侯?!

帐内死寂。

我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心底那座刚刚垒起、名为“私心”的沙塔,轰然崩塌的巨响。阴差阳错,竟至于此!那点曾以为可以握住的温暖,此刻却如流沙,正从指缝间飞速流逝。

我以“保护”为名将她藏匿,实则不过是贪恋那误投于我身的、本不属于我的目光与依赖。这卑劣的私心,在“公主”二字面前,无所遁形。

我无法容忍自己继续成为这场错认的帮凶,无法在她澄澈信任的目光下,扮演另一个人的影子。欺骗她的感情,比战场上任何一道伤口都更令我无法承受。

于是,我亲手浇熄了那簇曾试图靠近她的微光。

我开始刻意疏远。

她带着刚愈的伤体,端来亲手熬煮的、据说对伤口有益的汤药,我端坐案后,目光只落在冰冷的军报上,语气淡漠如对陌路:“放下吧,有劳。”她兴冲冲分享对军阵的新奇想法,我以“军机重地,女子不宜妄议”为由,冷硬打断。她眼中跳跃的光芒,便在我一次次刻意的冰寒中,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凝结成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困惑和受伤的沉寂。

我甚至动用了与杜芷溪那份心照不宣的“协议”。一次恶战,我负伤回城,被安置在将军府养伤。府中管事自作主张,竟递了帖子请杜芷溪过府“探视”。

她来了,带着得体的关切和名贵的药材。我斜倚在榻上,任由她温言软语,亲手替我更换额上降温的湿帕,甚至在她递上汤药时,刻意放缓了声调:“芷溪,辛苦你了。”

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门口——那抹身影果然僵立在那里,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随即转身,消失得无声无息,像被风吹散的柳絮。

这出刻意为之的“温情”,终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病倒了,来势汹汹,比初见时那场高烧更为凶险。宫中的御医被紧急召入军营,诊断后皆是摇头叹息,只道“心绪郁结过甚,五内俱焚,需静心调养”。

姬珩闻讯,以雷霆之势将她接回了王宫休养,隔绝了外界一切探视。我连她一丝消息也探听不到,仿佛这个人连同那些错位的记忆,一同被深宫的高墙吞噬。

再见她,已是数月后的宫廷夜宴。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尽是虚伪的繁华。我坐在武将席中,冷眼旁观这歌舞升平下的暗流汹涌。

然后,我看到了她。

一袭宫装华服,云鬓高绾,珠翠生辉。在宫娥的簇拥下,她款款行来,步履从容,姿态端庄,是无可挑剔的王室气度。

她的目光流转,掠过众人,最终落在我身上。那一刻,我的心骤然缩紧。

她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仿佛熟稔的笑意,遥遥举杯,声音清越,穿过喧嚣清晰地传来:“子谦,别来无恙?”

那笑容,明媚依旧,却像是画师精心描摹在瓷器上的图案,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她的眼神,更是冰冷得刺骨。那不像遗忘后的空茫,而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陌生!

她在演戏?演一出与故人重逢的戏码,而那双曾映满星光的眸子深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全然的疏离。

她透过这层虚假的熟络,想要看清什么?刺探什么?

我举杯回敬,指尖冰凉,面上维持着惯有的冷峻:“托公主洪福,一切安好。”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心惊。

心口却如同被钝器反复捶打——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记得我的疏远,记得我的“移情”,记得那场让她心碎的重病!如今这刻意接近的“熟络”,是报复?是利用?还是……她身后那位新贵的授意?

这冰冷的认知,比彻底的遗忘更令我窒息。

遗忘或许是无心的惩罚,而这带着目的的、冰冷的“熟络”,则是清醒的凌迟。

她已不是那个在荒野上对我展露明媚笑容、在病榻上紧握我手的姬榆了。她是深宫中戴着面具的公主,而我,是她棋盘上一枚需要试探的棋子。

朝堂的阴云愈发浓重,安平侯的权势如日中天,其野心已如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我知道,风暴将至。

我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亲信,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在王宫的森严守卫之外,为她再筑一道屏障。

每一次行动都如履薄冰,既要防备安平侯无孔不入的耳目,更要避开……我那日渐位高权重的父亲。

父亲与安平侯的走动愈发频繁,言谈间多有赞誉,我心中疑虑的毒藤疯狂滋长,却始终不敢触碰那个可怕的真相。

然而,冰冷的现实终将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

那夜,王都火光冲天,杀声震地。安平侯的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冲垮了宫门的最后防线。

我率领麾下最忠诚的死士,浴血拼杀,目标只有一个——护住深宫一隅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

刀剑撞击,血肉横飞,我身上不知添了多少道伤口,只凭着一股意志支撑: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修罗场!

可终究,人力有穷时。我眼睁睁看着保护她的最后一道屏障被撕开,看着那个我拼尽全力想护住的身影,在混乱的人潮和冲天的火光中,被安平侯亲自派出的精锐裹挟而去,消失在一片混乱的夜色深处。

“姬榆——!”我的嘶吼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徒劳而绝望。

谋反,成功了。安平侯王冠加冕,坐上了那染血的龙椅。

而我,像一头重伤濒死的困兽,带着一身血污和残存的部属,退回了已成孤岛的怀恩侯府。支撑我的信念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自我厌弃。

我护不住她……终究还是护不住她。

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一个被我拼死救出的、曾在父亲书房伺候的老仆,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我的衣襟,浑浊的眼里满是悲愤与愧疚:

“少……将军……老将军……他……他早就……是安平侯的人了……粮草……军械……城防图……都是……都是……”

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父亲?

那个从小教我忠君爱国、持身以正的父亲?

那个在我疏远姬榆、与杜芷溪做戏时,还曾欣慰赞许的父亲?

他……竟是安平侯谋逆的最大帮凶?!

是他,亲手将致命的刀递给了敌人,也间接斩断了我保护姬榆的所有可能!

我的挣扎,我的血战,我部属的牺牲,在他眼中,恐怕只是一场可笑的、阻碍新主大业的绊脚石!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眼前的地面,也染红了我的世界。

痛!

不是伤口撕裂的痛,而是信仰崩塌、血脉相连的至亲在背后捅下致命一刀的、那种足以摧毁灵魂的剧痛!

原来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都不过是一场笑话!我像一枚可悲的棋子,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到了敌人的棋盘上,碾得粉碎!

我恨!

恨安平侯的狼子野心!

恨父亲的卑劣背叛!

更恨……恨我自己!

恨我识人不明!恨我力量微薄!恨我未能早察端倪!恨我亲手推开了她,又没能护住她!恨我竟流淌着这样肮脏的、背叛者的血液!

怀恩侯府在窗外隐约传来的、庆贺新王登基的喧嚣中死寂如墓。

姬榆,你在哪里?

是否在恨着这世间的一切,包括……我这个流淌着背叛者之血的无能保护者?

而我这满身的罪孽,这滔天的恨意,这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又该向谁去讨?这被父亲亲手推向深渊的余生,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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