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一步发出了警报。
我试图动弹,却发现四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软筋散里,提不起半点力气。
更糟糕的是,我并非独自一人被困。
一具温热的躯体紧贴着我,几乎是不留缝隙地与我严丝合缝地捆绑在一起。
这种姿势太过亲密,也太过诡异。
作为暗卫,身体的任何一处被人如此近距离地掌控,都是致命的。
我心神猛地一抖,原本还在混沌边缘徘徊的神志瞬间如冰水浇头,彻底清醒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
视线聚焦的瞬间,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撞入了我的眼帘。
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
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轮廓锋利得如同精心打磨的兵刃,却又有着一种世家郎君才有的精致与贵气。那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这是三郎君?
不,不对。
三郎君的俊美是那种如玉在渊的温润与深不可测。
而眼前这张脸,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一种逼人的寒气和野性,像是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的孤狼。
这轮廓……隐隐约约,像极了三郎君,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脑后的那根神经突突直跳,无数个碎片般的记忆画面在脑海中疯狂翻涌,试图进行一场绝望的拼凑。
这张脸……这张脸……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扭曲。
我想起了八岁那年,刚在这个异世睁开眼的那一刻。
那个拿着匕首,用冰凉的刀背拍打我脸颊的小男孩。
那双充满了凶狠、阴戾与警惕的眼睛,那张稚嫩却已经初显绝色容貌的脸。
那个男孩,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初的梦魇,也是我始终未能解开的谜题。
后来他消失了。
再后来,我成了三郎君身边的侍女和暗卫。
而在三郎君身边,多了一个沉默寡言、脸上永远戴着面具的侍卫。
据说那是被林昭无意所伤的三郎君的贴身侍从墨竹。
后来他被三郎君改名为雁回,面具成了他永远的标志。
传说中,雁回毁容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
他的五官与那个小男孩渐渐重合,那是长开后的模样,褪去了稚气,却保留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冷硬。
我隐约拼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推论,这个推论让我后背发凉。
这是雁回!是没有戴面具的雁回!
可是,不对!
既然是雁回,那个传说中因林昭之失而毁容的雁回,脸上为何光洁如玉,没有半点疤痕?
若是没有毁容,多年来他又为何要终日戴着那一副沉重的面具,甚至不惜换名?
难道眼前之人是那个小男孩长大了,却并非雁回?
可若不是雁回,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身后?
我是跟随雁回一道进来的,若是他被人替换了,那真正的雁回去了哪里?
无数个疑问像乱麻一样缠绕着我。
我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看出端倪。
就在我屏息凝神,甚至有些失神地审视这张脸时,那双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漆黑,深邃,带着惯有的冷漠。
却在看清我此刻震惊表情的瞬间,划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奈。
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无数次执行任务,无数次我犯蠢或者冒险时,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都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傻了?”
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咫尺之间响起。
声带的震动通过我们紧贴的胸膛传来,引起一阵奇异的共鸣。
这声音……确凿无疑,是雁回。
巨大的震惊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让我一时之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你……你……你……”,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怎么可能?
雁回没有毁容?那他为何要骗过所有人?甚至……甚至连三郎君也一并瞒着吗?
不,三郎君那般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唯一的解释是,这是三郎君默许或安排的伪装。
可是为什么?一个侍卫,需要隐藏真容到这种地步?
甚至那张脸……还带着几分三郎君的影子。
“是我。”
雁回似乎看穿了我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冷冷地,又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无奈,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它听起来虚弱且充满了不真实感:“那……你的脸……”
“你终于看到了。”他简短地吐出几个字。
显然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眼神示意了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
“别看了,先看清楚状况。”
状况?
这一提醒,我才终于将注意力从他的脸上移开,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转动眼珠,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典型的俚人木屋,昏暗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草药味,混合着陈旧木头的腐朽气息。
窗户被关着,只有几缕极其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
而我们,正以一种极其诡异且暧昧的姿势被绑在一根粗壮的立柱上。
绳索并非普通的麻绳,而是一种不知名的藤蔓,坚韧异常,且带着细微的倒刺。
只要稍微挣扎,倒刺就会陷入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
最要命的是这绑法。
我和雁回并非背对背,而是面对面。
我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他的双手亦然。
为了防止我们逃脱,绑匪将我们的躯干紧紧勒在一起,胸膛贴着胸膛,膝盖抵着膝盖,彼此的呼吸交缠,温热的气息毫无阻隔地喷洒在对方的颈侧和面颊上。
这种姿势,若是放在平日,足以让我拔刀杀人。
但在此时此刻,这是防范我们互相协助逃脱的绑法。
也更像是一种羞辱,或者是一种恶趣味的惩罚。
“我们被绑了。”
雁回的声音依旧冷淡,仿佛被绑的人不是他,或者这种亲密接触对他来说毫无波澜。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调动内息,却发现那股绵软无力的感觉依旧盘踞在四肢百骸。
“草鬼婆干的?”我咬着牙问,心中满是懊恼。
我以为自己准备得足够充分了。
林昭的面具,我自己带的避毒珠,还有聂伯给的竹牌,甚至我还用西境的经验一路闪避。
没想到,终究还是低估了俚人区这种古老而神秘的手段。
那根本不是什么瘴气,而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迷药,甚至是更诡异的蛊术。
“不知道。”雁回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怎么也中招了?”我忍不住反问。
他是三郎君派来给我压阵的,此刻却和我成了这根柱子上的落难之人。
这让我心里多少平衡了一点,却又升起了更大的危机感。
连雁回都中招了,说明对手比我们预想的要可怕得多。
“我看见你倒下,去拉你。”
雁回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自然。
“屏息慢了一瞬。”
我愣住了。
他是为了救我?
脑海中闪过倒下前那最后一瞬的模糊画面,似乎确实有一个黑影急速掠来。
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
但作为暗卫的职业素养让我迅速压下了这点异样的情绪,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
“现在怎么办?”我问。
“等。”
雁回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屋内很安静,除了我们彼此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再无其他。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比嘈杂更令人心慌。
绑我们的人既然费尽周折把我们弄到这里,绝不仅仅是为了看我们两眼相瞪。
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出现。
而这个人,或许就是那个草鬼婆。
又或许,是这片俚人区背后更深不可测的存在。
我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以保存体力。
虽然现在内力全失,但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必须抓住。
随着呼吸的平复,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我和雁回贴得太近了。
近到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内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而强劲,仿佛在某种程度上安抚了我体内那股因药力而产生的虚浮感。
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过来,在这阴冷的木屋里,竟成了一处温暖的源头。
我抬起眼,再次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没有了面具的遮挡,这张脸实在是太过耀眼。
即便是在这种狼狈的境地,那一身清冷孤傲的气质依然不减分毫。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雁回的身体瞬间紧绷,那种蓄势待发的野兽气息再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即便被缚住手脚,他也依然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扇木门。
“吱呀——”
那一缕光线随着门缝的扩大而猛地刺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