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计划沿着方才潜伏过来的路线原路返回,那是我勘察过的最安全的路径。
只要穿过这片假山,绕过那丛海棠,就能重新汇入通往宴客厅的廊道阴影里。
然而,就在我即将离开这片危险区域时,一阵细碎的、属于女子的脚步声,伴随着轻柔的笑语,从我计划前往的方向传了过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路过的宫婢?还是赴宴的贵女?
不论是谁,此刻撞上,都不是好事。
我别无选择,只能迅速改变方向,闪身躲进了一块更大的太湖石后面。
我收敛全身气息,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悠闲。
那轻柔的话语也随之愈发清晰。
“珉郎君此人,虽是才高,令人赞叹。可看他行事,必是个有图谋的。
韶自小便希望能过些简单的生活,每日画画,便是人间乐事。
这珉郎君,实非良配。”
这个声音温婉清脆,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柔。
我心中一跳,这不是庾娘子的声音吗?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庾娘子如此评价他。
更让我心惊的是,她话语间的意思,竟像是在回应一桩亲事。
谁要撮合她和三郎君?
是萧贵妃?
我脑中瞬间闪过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
雍王与陛下在此密谋,言谈间涉及对三郎君的猜忌与杀意。
而另一边,竟是萧贵妃想将庾娘子许配给三郎君。
那么这皇帝夫妻俩,一个想要三郎君的命,一个却想让他做自己的妹婿。
这京师的局势,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诡谲有趣。
“可是上次你来,不是对他还赞不绝口吗?
那首诗、那首曲子,不是你带给我的?”
一个略显成熟慵懒的女声响了起来。
那声音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每一个字都透着从容与优雅。
确实是萧贵妃。
我的心思又是一动。
原来三郎君的才名能在京师贵女圈中如此迅速地传开,背后竟有庾娘子的一份功劳?
我一直以为,是萧将军在围猎雅宴上那番青眼有加,才让三郎君的声望真正登堂入室,更上一层楼。
却没想到,在此之前,这位看似不问世事、只爱笔墨丹青的庾家娘子,早已在不经意间,成了他名声的第一位推手。
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只听庾娘子带了点薄嗔,似乎是轻轻跺了跺脚,裙摆上的环佩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她的声音也因此染上了小娘子的娇憨。
“阿姊又取笑我了!下次再不给你带好玩的了,有什么新鲜事也再不和你说了!”
那华贵的女声发出一阵低低的轻笑,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悦耳动听。
这笑声太过轻松和惬意。
这与我刚刚经历的一切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方才在湖边,连风都是死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而此刻,这里的空气里却飘散着闺阁娘子间的亲昵与玩笑。
一边是帝王之心的深渊,阴森、冰冷、不见底。
一边是后妃娘子闲谈的庭院,温暖、明亮、花香四溢。
我被夹在这两个世界的缝隙里,焦躁感一点点在将我吞噬。
“好了,好了,是阿姊的不是。
只是阿姊好奇,如此才华出众的郎君,我们韶妹妹倒是看不上。
明明如此欣赏,却又说不是良配,这是何道理?”
她们在石径的另一侧停下了脚步,似乎是在欣赏湖边的风景。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那捕抓我的命令随时可能被执行,我却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只听庾娘子幽幽一叹,声音里没了刚才的娇憨,多了几分认真与清醒。
“韶确实欣赏珉郎君的才华。
那日得他在锦玉楼解围,韶实在是心中感激。
后来又听闻他种种事迹,无论是诗文还是曲乐,都堪称风流无双。
韶也承认,确实是承他恩情,日后有机会,定当回报。只是……”
哦,原来在锦玉楼的那群贵女里,庾韶也在其中。
这便说得通了。
她顿了顿,似乎是确认了一下四周无人,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但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依旧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阿姊,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珉郎君这样的人,是从陵海城那种地方一路拼杀出来的。
他所图的,绝不仅仅是做一个富贵闲散的才子。
他要的,是这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是这权力之巅的无上风光。”
我的心狠狠一震。
庾娘子……她竟然看得如此通透。
她的话语很轻,却字字珠玑,精准地刺破了三郎君用风雅才华编织起的那层温润外衣,露出了其下隐藏的锋芒与野心。
“而我之所愿。”她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向往与坚定。
“不过是庭前一株梅,案上一幅画,知己两三,岁月静好。
我们的路,从一开始,便不是同一条。”
她的话说完,留下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连风似乎都停滞了,在聆听她最后的结论。
“所以,高山流水,此郎君,只可远观……”
“好一个只可远观!”
那华贵的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轻笑,而是爆发出了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笑声里,赞叹的意味远远多过了取笑。
“我家的韶妹妹,真是长大了,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既无此意,那回头阿父再问起,我便替你回绝了便是。”
听到这里,我心中已然雪亮。
果然,是萧家,是手握重兵的萧将军,动了与三郎君联姻的念头。
他竟是想通过这桩婚事,将三郎君这匹横空出世的千里马,彻底绑在萧家的战车上。
我蜷缩在冰冷的太湖石后,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我为庾娘子的清醒与理智,感到一丝莫名的怅然。
她看懂了三郎君,也看懂了自己,并且勇敢地做出了最适合她的选择。
在这个时代,能有如此见识与决断的女子,实在令人敬佩。
她没有被才华与名声迷惑,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她们还在继续说笑。
萧贵妃又取笑了庾韶几句,说她眼光太高,将来怕是难找夫婿。
庾韶则娇声反驳,说缘分未到,不愿将就。
她们的对话轻松而家常,充满了属于上层贵胄的安逸与从容。
可这些声音,对我来说,却无异于最残酷的酷刑。
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的,不再是她们的笑语,而是陛下那句冰冷的命令,是雍王那战战兢兢、额头触地发出的“砰砰”闷响,是他们口中那个关乎“祖宗基业”的惊天秘密。
那个秘密,我已经窥见了一角。
那个杀局,已经为我和三郎君布下。
而我,却在这里,听着一个贵女如何拒绝成为他的妻子。
荒唐,真是极致的荒唐!
“走吧。”
终于,我听到了那个期盼已久的声音。是萧贵妃。
“赏梅宴那边,大家应该也聚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不回去,倒叫人议论了。”
“嗯,听阿姊的。”庾韶乖巧地应道。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远离我的方向,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