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客人陆续到来,主厅里渐渐热闹起来。
崔遥作为崔氏谪子迎接贵客,来到主家席前。
崔氏本家家主端坐如松。
三郎君则陪坐一侧。
他端坐在轮椅上,身披一件月白色的宽袖外袍,袍上用银线绣着清雅的竹叶暗纹,衬得他愈发风姿卓然,宛如月下仙人。
“攸弟,你来了。”崔氏家主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引向门口。
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是三郎君的生父,崔攸。
他身后跟着两位青年,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正是他的两位嫡子,三郎君名义上的兄长。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当他们踏入主厅的那一刻,原本热络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带着探究与玩味。
照道理,崔攸是父,两位嫡子是兄,身份远比三郎君这个远支的庶子要尊贵。可现实却是,因为崔氏本家和谢氏外祖家的无上荣宠,三郎君才是这场宴会唯一的明珠。
崔攸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可他身后的两位嫡子,却是将嫉恨与不屑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他们看向三郎君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窃取了他们荣耀的贼。
三郎君仿佛未曾察觉这暗流汹涌。
他微微欠身,声音清润:“阿父,二位兄长。”
礼数周全,却自带疏离。
崔攸勉强笑了笑,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被崔遥引着入了席。
那两位嫡子,则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背景,黯然失色地站在一旁,脸色愈发难看。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考验。
崔遥带着三郎君,开始一一面见京师真正的风云人物们。
“三郎,这位是王家的家主。”
“三郎,这位是卢家的老太爷。”
“这位是顾家的……”
王家、崔家、卢家、顾家、林家……这些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姓氏,如今都化作一个个鲜活的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们身后,都跟着自家最出色的适龄子女。
这些人,男的俊朗挺拔,女的娇美温婉,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作为护卫,我不仅仅要护卫三郎君的周全,更要将这些人的面容、身份、家族关系,以及他们此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牢牢刻在脑子里。
这庞大的信息网,是我和三郎君在这权力中心立足的根本。
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面具是我最好的伪装。
偶尔有人的视线会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好奇。
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一个戴着面具的护卫,实在太过惹眼。
但他们都极有分寸,目光只是一掠而过,便恢复了世家子弟应有的优雅与得体。正如三郎君所料,他们来之前,必然已经做足了功课,知道他的身边有我这么一号人物,甚至可能连我们在陵海城与林昭的过往关系,都已了然于胸。
在这一张张或和善、或探究、或冷漠的脸孔背后,我冷静地观察着,分析着。
我看到了他们初见三郎君时,眼中那无法抑制的惊艳。
这京师,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三郎君容貌比肩的男子。
随即,当他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下的轮椅时,那惊艳便化作了惋惜,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庆幸的惋惜。仿佛他的残缺,才让他们那颗被比下去的心,得到了一丝平衡。
我看到了某些人眼中毫不掩饰的算计。
他们像是在估量一件稀世珍宝,评估着三郎君背后的崔、谢两家能带来多大的利益,又评估着他这个“远支庶子”的身份和残疾的双腿,会带来多大的风险。
他们的目光像是一把精准的尺,在三郎君身上来回丈量。
我也看到了某些出身高贵、眼高于顶的郎君眼中,那藏不住的轻视。
在他们看来,三郎君不过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幸运儿,一个血统不纯的庶子,即便再受宠,也改变不了出身的卑微。他们矜持地颔首,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可那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不入流的物件。
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小娘子们。
她们大多被三郎君的风姿所摄,一个个面带红晕,手里的团扇摇得更急了些,眼神躲闪,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瞧过来,那份少女怀春的羞涩,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她们的家族送她们来此的目的,不言而喻。若能与三郎君联姻,便等于同时攀上了崔、谢两座高山。
人群中,我亦看到了陵海城王刺史家的两位小娘子。
她们是随三郎君一家一同入京的,只是当初那份对京师的憧憬与雀跃,显然已被现实的冷硬磨去。此时她们也跟随京师王家女眷来到了这里,然而在这满堂珠翠、权贵云集的盛景里,她们的出身显得单薄,举止间满是与这繁华格格不入的局促。那双曾热切追随三郎君的眼眸,此刻也黯淡无光,只余一片茫然。
在这众多的爱慕、探究、算计之中,也有例外。
有那么几个小娘子,始终保持着一种冷漠的淡然。
她们或许也惊艳于三郎君的容貌,但那惊艳转瞬即逝,并未在她们心中留下任何涟漪。她们的姿态更高傲,也更疏离,仿佛这场以三郎君为中心的盛宴,与她们并无干系。
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人身上。
那是谢家的阵伍。
为首的是谢家的少主,三郎君的表舅父。
他身旁站着一位身着秋香色襦裙的少女。她便是谢氏本家的嫡女,谢琅。
按血缘算,她还是三郎君的表妹。
她与旁的小娘子截然不同。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胶着在三郎君身上时,她的视线却悠悠地落在了庭院中的一株开得正盛的丹桂上。她的神情很专注,仿佛那金黄的桂花,比满堂的王孙公子、比这场宴会的主角,要有趣得多。
当谢家少主带着她走近,向三郎君介绍时,她才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
她抬起眼,看向三郎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冷,平静,像一汪深秋的寒潭,不起半点波澜。
没有惊艳,没有惋惜,没有羞涩,甚至没有世家贵女惯有的矜持。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三郎君一眼,然后视线又落在了他身下的轮椅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但那并非惋惜,而是一种……近乎挑剔的审视。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清冷:“谢琅,见过珉表兄。”
言罢,便垂下眼帘,再无一言。
我心中一动。
这个谢琅,居然是其中最冷漠淡然的一个。
作为谢家女,她本该是三郎君最坚定的支持者,是最有可能成为他妻室的人选。
可她的态度,却比任何一个外人都要疏远。
这份冷漠,是天性如此,还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