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马”运粮的巨大成功,如同在冰封的北地投下了一颗炽热的火种,不仅瞬间融化了镇北军面临的生存危机,更以燎原之势,点燃了所有将领被风雪压抑已久的战术想象力与蓬勃斗志。随之而来的论功行赏,以及对这支初露锋芒便展现出无限潜力的“雪马营”的未来安排,成为了军中新的焦点。
这一日,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从门缝钻入的刺骨寒意。沈擎川端坐主位,面容沉静,不怒自威。下首,老军师眼帘微垂,似在养神;王参将、刘校尉等一众核心将领分列两侧,神情各异;赵三也位列末席,腰杆挺得笔直。帐内气氛不再像半月前那般死寂凝重,却涌动着一股更为复杂、暗藏机锋的潜流。
沈擎川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众将,沉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帐内格外清晰:“粮草危机得解,全军士气复振,‘雪马营’居功至伟。‘雪马’于雪原之上来去如风,诸位皆已亲见。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议定两件事:一,如何论功行赏,酬谢有功将士;二,这‘雪马营’日后该当如何?是解散归建,还是另作他用?诸位皆是我镇北军栋梁,不妨畅所欲言。”
他的话音刚落,性如烈火的王参将便第一个按捺不住,洪声道:“将军!这还有何可议?‘雪马营’上下,人人有功!尤其是那想出‘雪马’妙法的沈安和,当立头功!还有那“雪马”,在雪原之上,来去如风,迅捷无比。末将认为,此物之用,绝不止于运粮。”
刘校尉接着说:“我赞同王参将的意见。我军斥候,每逢遇到此等天气,便如同盲人聋叟,不说掌握北漠动态 就连行走也是寸步难行,若是让斥候配上此物……”他的没有说完,但帐内众人都能明白其意——一支能在雪上自由机动的侦查力量,将打破冬季战场的信息壁垒,甚至打破两军僵持的现状。
老军师缓缓颔首,捻着胡须,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不止是侦察。北漠人仗着骑兵之利,每逢冬季,亦认为我军难以大规模机动,故而防备难免松懈。若我镇北军能有一支精悍士卒,脚踏‘雪马’,悄无声息地越过他们认为不可能通行的雪原,于夜间突袭其营地、焚其粮草、扰其后方……”
他话语中的图景,让所有将领的呼吸都为之一促!想象一下,当北漠人在温暖的帐篷里酣睡时,一支天降神兵突然出现在营中,纵火杀人,然后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又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这将是何等的打击?这不仅能造成实质性的破坏,更能极大地震慑敌军,使其风声鹤唳,寝食难安!
众将点头称妙。“军师高见!这‘雪马’简直就是为咱们北地冬季量身定做的奇兵!以往咱们只能被动挨打,或者固守营盘,现在,咱们也能主动出击了!”
帐内的气氛彻底被点燃,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讨雪马”在军事上的各种应用可能:长途奔袭、迂回包抄、侧翼骚扰、快速支援.....仿佛一扇全新的战争大门在他们面前豁然打开。
待众人议论声渐歇,老军师接着说道:“沈安和不仅心思机巧,更难得的是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本人以为,我们可顺势组建一支专职的‘雪马队’,就由沈安和担任队正,专司雪地侦察、长途奔袭、侧翼骚扰!以此子之能,假以时日,必成我镇北军插入北漠腹心的一柄利刃!”他对沈安和的欣赏与推崇,毫不掩饰。
杨副将立刻点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补充道:“军师言极是!这‘雪马’若只用于运粮,实乃暴殄天物!将其配给斥候,可让我军在这茫茫雪季耳目通达,洞察敌情;若组建一支精悍小队,更能趁北漠人依仗天险、疏于防范之际,如鬼魅般潜入其营地,焚其粮草,扰其后方,令其日夜不宁!沈安和深谙此道,由其统领新军,可谓人尽其才,再合适不过!”
一位资历极老、鬓角已见斑白的陈郎将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老成持重:“王参将、刘校尉和军师的爱才之心,拳拳可见,末将亦深感佩服。只是……赏功罚过,乃军中根本,亦需考量周全。沈安和此子,确有不凡之处,入伍不足一年,便屡立奇功,名声鹊起。然,终究资历太浅,根基未稳。若骤然擢升为一队之主,统领百人,恐难以服众。诸位试想,那些在边关浴血拼杀十数载,身上伤痕累累的老弟兄们,眼见一少年郎因‘奇技’而一步登天,心中会作何感想?依老夫愚见,其功劳,不妨以重金厚赏,赐予田宅虚衔,既彰其功,亦全其名,岂不两全其美?”
他这番看似稳妥的言论,立刻引来旁边一位脾气火爆的吴都尉嗤笑反驳:“重金厚赏?说得倒轻巧!这两年国库空虚,连弟兄们的军饷发放都时常拖延,哪来那么多额外的金银厚赏?即便将军能从牙缝里省出些赏赐,难道我镇北军的功劳,是能用黄白之物轻易衡量的吗?那岂不寒了将士们奋勇争先之心!”
帐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将领们显然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一方主张破格任用,大胆启用新锐;另一方则强调资历规矩,主张稳妥行事。
沈擎川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深邃。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雪马”背后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一种新装备,更是一种全新的战术思维。而带来这一切的,是他那个失而复得、如今仍隐于行伍的儿子。
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未曾发言的赵三身上:“赵三,‘雪马营’是你亲卫队麾下,沈安和、李福亦是你带来的人。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着手?”
赵三踏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而沉稳:“将军,诸位将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只见赵三面色肃然,朗声道:“沈安和虽有些许微末之功,承蒙诸位将军谬赞。然,安和入伍时日尚短,于军伍之事,尚需磨砺。骤登高位,非但其自身经验不足,难以驾驭全局,更易引来同袍侧目,非福反祸。末将身为他的长辈,更愿见他脚踏实地,厚积薄发。故此,末将赞同对其予以重赏,以励军心!但至于统领新军之职……恳请将军与诸位三思。不如让其先进入新建的‘雪马队’中,作为普通一卒,多加历练,待其战功更着、通晓营伍之后,再予重任不迟!”
赵三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合情合理,甚至主动压制了自己“远房侄子”的晋升之路,显得大公无私。
与赵三素有龃龉的张副将闻言,不由得嘴角一勾,语带戏谑地开口道:“哟,赵队正,今日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主动把你那宝贝侄子的出头之路给堵上了?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你不先问问沈安和自己愿不愿意?就不怕少年人心高气傲,日后怨恨你这当叔叔的断他前程?”
赵三面对这明显的揶揄,面色丝毫不变,目光坦然地迎向张副将,语气笃定:“张副将多虑了。安和那孩子,明事理,知进退,更懂得何为根基。他会明白,我今日之举,是为他好。” 他话语中的坚信,让一些深知他护犊子性格的将领都感到些许意外,不禁对那未曾谋面的沈安和多了几分好奇。
沈擎川高坐其上,如同磐石,静静地听着帐下众将的激烈争论,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指尖在扶手上极有节奏的轻轻敲击,显露出他内心的权衡与思量。
良久,他抬起手,微微向下一压。一股无形的威势弥漫开来,帐内瞬间鸦雀无声。
“诸将之意,利弊权衡,本将军已了然于胸。”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断的力量,“‘雪马’此物,乃天赐我军破局之利器,绝不能埋没。即日起,便从此次参与运粮的三百‘雪马营’将士中,择优遴选一百名身手矫健、胆大心细者,组建‘雪马队’,直属中军调度,专司雪地侦察、渗透、突袭等特殊作战任务。”
他目光一转,落在方才出言戏谑的张副将身上:“张副将。”
“末将在!”张副将精神一振,立刻出列,抱拳应声。
“你素来以练兵严苛、善出奇兵着称。这支新立的‘雪马队’,便由你全权负责指挥、操练。一应人员遴选、装备配置、战术演练,均由你决断,遇事可直接向本将军禀报。所需物资,各营需优先供给,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定不负将军重托!”张副将眼中精光爆射,朗声接下这道命令,心中已是波涛翻涌。这意味着,他不仅掌握了一支极具潜力的特殊部队,更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更大的独立权限。
沈擎川微微颔首,视线又移向赵三:“赵三。”
“末将在!”
“亲卫队士卒沈安和、李福,对‘雪马’知之最深,调入‘雪马队’,听候张副将调遣。此二人可协助进行基础训练,传授滑雪技巧与雪地行动要领。”
“是!末将领命!”赵三肃然应下。这看似平调的安排,实则巧妙地将沈安和与李福内定进入了这支即将大放异彩的精锐队伍,既避免了过早提拔带来的风浪,又确保了人才能够物尽其用。
军令既下,众将纵然心思各异,也无人再出言反对,纷纷领命而去。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军营各个角落,自然也飞到了军需官钱仁义的耳中。他独自坐在他那略显杂乱却处处透着精打细算的营帐内,面前摊开的账册久久未曾翻动一页,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沉默了许久。
‘雪马队……竟然交给了与赵三不对付的张副将?沈安和、李福只是调入其中,并未授予任何实际职衔?’这个结果,与他预想的几种可能都有些出入,让他感到一丝意外,以及更深的疑虑。‘赵三那个莽夫,何时变得如此深谋远虑,懂得急流勇退了?这不像他的作风。莫非……是将军授意?还是那沈安和身上,有什么不得不隐藏的秘密?’他想起之前京城夫人那边传来的、语焉不详却意味深长的嘱托,要他“留意军中俊杰,勿使小人得志”。不知沈安和算不算得上军中俊杰。如今这冰天雪地,驿路艰难,也不知夫人是否收到了他前几日冒险送出的那封密信。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沈安和与李福身上。‘这两个小子,尤其是沈安和,沉稳得不像个乡下少年,眼光、手段、心性,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若能将其拉拢过来,为夫人所用……听说他们都来自南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村落,无根无基,若是能许以重利,或是……掌握其某些不欲人知的秘密……未必不能将其从赵三那个阵营里剥离出来,变成埋在对方身边的一颗钉子。’一个模糊却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滋生、蔓延。他决定,尽快找个不引人注目的机会,好好试探一下这个屡屡带来“惊喜”的沈安和。
中军大帐内,众将已然散去,炭火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只剩下沈擎川与老军师两人的身影。
老军师看着依旧凝神沉思的沈擎川,缓缓挪动了一下身子,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将军,公子自入营以来,表现有目共睹,沉稳果决,更难得的是心怀大局。此次献上‘雪马’奇策,解了全军覆灭之危,堪称力挽狂澜。方才……为何不顺水推舟,应了我等的提议,让公子执掌这新立的‘雪马队’?反而将其交给了素来与赵三不甚和睦的张副将?老朽愚钝,还望将军解惑。”
沈擎川抬起眼,目光穿越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军师,赵三方才那番话,并非全是虚言。安和的履历,确实是太浅了。军中升迁,讲究的不仅仅是战功,还有资历、人望,以及……平衡。那些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弟兄,看着一个入伍不足一年的少年,只因献上一策,便骤然身居要职,统领百人,即便嘴上不说,心中岂能毫无波澜?人性使然,涉及自身前程利益时,又有几人能真心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后生晚辈?”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职位,而是这层‘资历’不足所带来的、看似不起眼的保护。”
老军师微微颔首,花白的眉毛下,眼中闪烁着了然的光芒,他接着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不索性将‘雪马队’交由赵三指挥?毕竟,想出‘雪马’的安和与负责打造的李福皆是亲卫队的人,此次运粮亦以亲卫队士卒为主力。交给赵三,名正言顺,公子在其中,也能得到更多的关照与庇护。”
沈擎川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运筹帷幄的弧度:“正因为赵三与他关系过于亲近,反而不是最佳选择。将他始终置于赵三的羽翼之下,纵然立下再大的功劳,也容易被人视作是赵三一系的内部事务,是其亲信势力的延伸,难以真正在全军范围内树立起独当一面的威信。张副将则不同,他是陛下安插在军中的眼睛,与赵三也素有些不对付,但他能力出众,治军严苛,且……不属任何派系。安和跟着他,能彻底摆脱‘关系户’的嫌疑,纯粹凭自身的本事去挣得认可,去学习不同的带兵风格和战术思路,这对他而言,是更为全面和严酷的锻炼。”
他略作停顿,语气带着一丝笃定:“军师,你敢不敢与本将军打个赌。张副将此人心高气傲,却也惜才爱才,更懂得如何利用人才为自己增添功绩。他虽然不会立刻给安和什么实职头衔,但在‘雪马队’的日常操练、战术研讨、乃至未来的行动策划上,绝对少不了安和的参与和建言。而且,以安和的表现,说不定哪天,就会被这位‘陛下的人’,在其直达天听的密奏中,轻描淡写却又分量十足地提上那么一笔……这,远比我们直接将他捧上去,要稳妥得多,也有效得多。”
老军师听完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眼中彻底露出了恍然与叹服之色:“将军深谋远虑,老朽拜服。如此安排,既磨砺了公子心性能力,又平衡了军中各方势力,更在不经意间为公子铺就了一条更广阔的晋身之阶,可谓一石三鸟,思虑周全,老朽不及。”
沈擎川微微颔首,接受了老军师的赞誉,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冽了几分,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钱仁义那边,近日可有异动?”
老军师神色一肃,压低声音回道:“安插的眼线回报,‘雪马营’出发运粮当日,钱仁义确实避开旁人,亲手书写了一封密信,交由一名心腹亲兵,伪装成普通信使,送往了京城方向。之后这几日,他表面上一切如常,处理军需琐事,未见异常。只是……据观察,他似乎对‘雪马’之事,以及对沈安和此人,格外‘上心’,多次借巡查之名,接近校场,暗中观察。”
“嗯。”沈擎川眼中寒光一闪,如同冰原上反射的冷月,“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京中那位……想必也快收到风声了。在她有所动作之前,我们要尽快让这支‘雪马队’形成真正的战力,握在手中。告诉张副将,训练务必从严从紧,十日后,本将军要看到成效。第一批侦察任务,可以着手准备了,目标——黑风河谷以北,我要知道北漠人在这个冬天的确切动向。”
“是,老朽这就去传达。”老军师躬身领命,悄然退出了大帐。
帐外,北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