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秧苗黄斑病在田垄间悄然蔓延,青翠的田畦中染上片片枯黄。李有田一连几日都未进山,只日日弯腰在水田里,和村民一起拔除病秧,用生石灰水一遍遍泼洒消毒,再补上新苗。田埂上脚印杂乱,仿佛无声的叹息,沉甸甸压着每个弯腰劳作的脊背。
暮色四合,李家堂屋的油灯跳动着暖光。李有田默默扒着饭,李母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有田,你说晚儿他们三个……家里的信,该是收到了吧?也不知道杰哥儿和旺哥儿府试成绩如何?”李老头放下筷子,眉头紧锁:“府城那么远,银钱可还够用?要不家里再紧紧,将那剩余的银子托人给她们带去。信上只说好,谁知真假……”李老太忧心忡忡,张氏也忍不住念叨起李旺:“那皮猴儿,也不知听不听话,从未出过远门,这一出就去这么长时间,怕是给晚儿添了不少麻烦……”
李有田咽下口中的粗粮饭,抬眼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稳:“爹,钱的事不用操心,晚儿不是说了嘛,他和柳掌柜合伙开了个玩具铺子,每日都有进项。大家也别太忧心。晚儿那丫头,主意正,心思细,比咱们懂得多。有她在府城看着两个弟弟,能出什么岔子?信里不也说了,柳掌柜待他们极好么?”
饭桌间的忧虑还未散尽,门外却骤然响起一串清脆如银铃的童声:“有才叔!有才叔!”小豆子带着几个泥猴儿似的伙伴,小脸儿跑得通红,气喘吁吁撞进院门,手指急切地指向村外河边方向:“瓜田!有才叔,瓜田里……叶儿背面!全是绿点点的小虫子,密密麻麻的,就像……就像晚儿姐姐之前给我们说过的蚜虫!”
李有才的心猛地一沉,倏地起身,碗筷在桌上轻轻碰撞出声响。他几步跨到小豆子面前,蹲下身,目光紧紧锁住孩子急切的脸:“在哪块田?虫子啥模样?多不多?”小豆子用力点头,小手比划着:“就在柳树湾子那片!多!叶儿翻过来,爬满了,像撒了层会动的绿芝麻!”
“走!”李有才再无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带叔去瞧瞧!”
月光清冷,悄然洒落在柳树湾那片绿意葱茏的瓜田上,偶然间还能看到几朵黄色的小花。李有才接过火把,豆大的火焰跳跃着,映亮了他严肃的脸。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翻开一片片肥厚的瓜叶。火光凑近,那叶脉背面赫然呈现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密密麻麻的绿色蚜虫紧附其上,蠕动着吸食汁液,仿佛一层贪婪而沉默的绿苔!
“是蚜虫!”李有才的声音在静夜里绷得发紧,又透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老天保佑,亏得你们这帮小家伙眼尖!瞧这阵仗,还没彻底蔓延开!”他立刻起身,拍了拍小豆子汗津津的脑门:“好小子!立了大功!快,回家找你婶子,让她把我柜子里那本小册子拿来!就说是你晚儿姐姐留下的那本!”
当那本边角磨损的小册子交到李有才手中时,他粗糙的手指划过书页,仿佛触到侄女离家前灯下伏案书写的身影。他借着火把的光,急切地翻找着。“积水……施肥……找到了!”他低呼一声,手指点着那几行熟悉的字迹:“蚜虫……烟叶水……草木灰……” 那字迹娟秀工整,一笔一划,如同李晚临行前殷殷的叮咛,此刻隔着山水,化为救急的良方。
翌日天色未明,李家村已然醒来。村人们肩挑木桶,桶里盛满按册子熬煮的、气味浓烈的烟叶水与草木灰水。他们排成一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润的田垄间,仔细地将药水泼洒向每一垄瓜田。药水如雨落下,浸润着叶面,也浸润着村民们焦灼的心。晨光熹微,李有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些曾爬满蚜虫的叶片背面。终于,当阳光彻底驱散薄雾,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叶背上只剩下零星几点僵死的虫尸,大部分瓜叶重新舒展开碧绿的生机。
“保住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这声音瞬间点燃了整片瓜田的喜悦。一张张沾着泥点、淌着汗水的黝黑脸庞上,紧绷的皱纹终于松弛,绽放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村头老槐树下,小豆子和他那几个伙伴被大人们围在中间,成了当之无愧的小英雄。村长李顺抚着下巴上的胡子,笑容慈祥,声音洪亮:“从今日起,你们几个,就是我们李家村第一等的‘绿宝宝小卫士’!”孩子们挺起小胸脯,脸蛋兴奋得通红,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般闪亮的自豪。李老太颤巍巍地挤过来,粗糙温暖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几个孩子口袋里塞进一把捂得温热的糖块,嘴里不住念叨:“好孩子,都是好孩子……眼睛亮,心也善,跟你们晚儿姐姐一样,都是好样的!”
李有才站在人群之外,望着这喧腾而温暖的景象,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本小册子粗糙的触感。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要越过眼前连绵的青色山峦,望向府城遥远的方向。晚儿,他心里默默念着,二叔看见你留下的字了,它们稳稳地落在了田垄间,化成了实实在在的守护,护住了瓜秧,也护住了这一村人的指望。二叔信你,你在那头,也定能护好自己,护好两个弟弟。
村口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草木灰水苦涩而踏实的气息,也带着新叶萌动的清新。小豆子嘴里含着糖,甜意弥漫,他仰起小脸望向远处青翠的山梁,心中那本由晚儿姐姐描画的神奇册子,仿佛又悄然翻过崭新而充满期待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