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饥饿感,并非来自腹中,而是源于掌心。
清明异象后的第七日,阿阮是被一阵尖锐的灼痛惊醒的。
她猛地摊开手掌,那枚已经融入血肉的算盘珠烙印,此刻正烫得骇人,像一块烧红的炭,要将她的骨头都烙穿。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再次坠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高阁依旧,只是这一次,阁楼上空空如也。
没有拨弄算盘的女子,没有冰冷的审判声。
只有空中,一道道金钱坠落的轨迹,像流星划破黑暗,每一道光痕的尽头,都精准地指向了京城某处鳞次栉比的屋顶。
不是谁在记账。
是账,在自己找人。
“不……”
阿阮嘶喊着从噩梦中挣脱,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她甚至来不及擦一把脸,跌跌撞撞地冲出破屋。
她凭着梦中那烙印在脑海里的轨迹,疯了一般在街巷中穿行。
第一家,城东张记米铺,门上挂着的福娃布偶,黑曜石做的眼睛黯淡无光,像是蒙尘的死物。
第二家,南城一家绸缎庄的后院,悬在廊下的仕女布偶,眼中的光泽也消失了。
第三家、第四家……
她一口气跑遍了七个地方,无一例外,那里的布偶全都“瞎”了。
她瘫坐在第七户人家门前的石阶上,大口喘着气。
周围的邻里对这个突然出现、面色惨白的小乞丐指指点点。
阿阮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记得柳婆子临终前的话,记得梦中那一幕幕惨剧。
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烙饼,这是她昨天的晚饭。
她将烙饼掰碎,恭敬地放在那只瞎了的布偶脚下。
“谢师……”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家的债,是还完了吗?”
就在这时,一个过路的杂役和同伴闲聊的声音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吏部张主事家,昨晚全家上下都染了疯病,见人就磕头,嘴里喊着什么‘烧书有罪’,官府都来人了。”
阿阮瞳孔骤缩。
张主事,不就是那第一家米铺的主人吗?
她猛地想起梦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三十年前,一群官吏围着冲天的火堆,将一箱箱古老的典籍投入其中,火光映着他们扭曲而狂热的脸。
原来,这七户人家,竟全是当年参与焚毁织魂一族典籍的旧吏之后。
债,真的长了眼睛。
同一时刻,名录司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录事周明远脸色煞白,双手捧着一本卷宗,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大、大司录……”
韩昭接过卷宗,只翻开一页,眉头便紧紧锁起。
名录司所有在册的纸质档案,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白纸。
上面记载的罪恶功过,一笔一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吸干了墨迹。
“铜牌呢?”韩昭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您……您自己看吧。”
韩昭快步走到执灯阁下,抬头望向那面巨大的外墙。
墙上,数千枚记录着京城权贵功过的铜牌,表面竟浮现出蛛网般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崩裂脱落。
一阵风吹过,整面墙壁竟发出“嗡嗡”的低鸣,如同不堪重负的呻吟。
墙角,由上一代织魂族长老李守拙亲手所刻的五个大字——“无丝不成账”,正流转着幽幽的青光,比任何一盏长明灯都要亮。
“封锁现场!”韩昭当机立断,“任何人不得靠近执灯阁十丈之内,违者以谋逆论处!”
然而,她的命令刚下达,一名钦天监的信使便匆匆赶到,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调令。
韩昭拆开,瞳孔猛地一缩。
调令来自钦天监首席女官,温砚秋。
内容很简单:因名录系统出现大规模“技术失控”,为免动摇国本,自即刻起,由钦天监全面接管,进行技术修正。
温砚秋的动作比命令来得更快。
半个时辰后,她便带着一队身穿特制绝缘服的术士,推着一架造型奇特的“共振仪”入驻了名录司。
“韩大司录,”温砚秋四十一岁,容貌端丽,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这套系统残留的灵性干扰过强,已经形成了自我意志的雏形。我的任务,就是剥离它,让它回归为一个纯粹的、冰冷的、服务于皇权的工具。”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一台失控的织布机。
韩昭冷冷地看着她:“温首席,这不是工具,这是无数因果的集合。”
“因果?”温砚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在我眼里,只有可控与不可控的能量频率。来人,拆除执灯阁檐下所有丝纹铜饰,切断它的能量冗余。”
两名术士应声上前,举起特制的钢钳,夹向屋檐下那片繁复的丝状铜雕。
就在钢钳触碰到铜饰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的悲鸣,从京城七十二条街巷的每一个角落,从每一只布偶的口中同时响起。
紧接着,全城所有布偶的眼灯,连同执灯阁外的万千长明灯,骤然熄灭。
整个京城,陷入了长达三息的、死一般的黑暗。
三息之后,灯火复明。
在场的官吏无不骇然失色,周明远更是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唯有温砚秋,面不改色地扶了扶鬓角:“继续。不过是共振频率的巧合罢了。”
第二天清晨,温砚秋的专属座驾在驶出府门时,左前方的车轮毫无征兆地断裂。
车夫被甩了出去,摔断了腿。
而在那断裂的车轮旁,七枚沾着新鲜血迹的铜钱,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一个字。
西市桥头,原本睁着眼睛的布偶们,在一夜之间,竟齐齐闭上了眼。
拾荒的沈婆看到这一幕,浑浊的她放下背上的破布袋,转身在贫民巷里挨家挨户地敲门。
很快,十余名和她一样满脸风霜的贫户老妪,跟着她来到了被官兵层层封锁的名录司外。
她们没有哭闹,也没有冲击防线。
只是在警戒线外,摆上了一个破碗充当香炉,点燃了三炷劣质的线香,然后齐齐跪下。
她们口中开始念诵着什么。
守卫的士兵仔细去听,却听得毛骨悚然。
她们念的不是经文,不是咒语,而是一个个清晰的年月日。
“乾德二十一年,腊月初八,谢师于东巷施粥三桶,活七百二十一人。”
“乾德二十二年,春分,谢师赠药,救时疫孩童一十五名。”
“……”
她们在报恩。
她们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向这个正在被“修正”的系统证明,它所记录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第三日午时,那破碗里的香灰,在无人搅动的情况下,竟自行聚拢,在地面上形成了一行清晰的字:
“债不认官,只认事。”
围观的百姓见到此等神迹,顿时炸开了锅,惊惧与敬畏交织,跪倒了一大片。
人群中,一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富商吓得面无人色,悄悄溜回家,将自家挂在墙上的那块铜牌摘下,藏进了床底的暗格里。
当晚,他家主屋的房梁“咔嚓”一声,从中崩裂,碎瓦木屑砸了一地。
而那块被他藏起来的铜牌,竟破开暗格,带着一道青光飞回了执灯阁的原位。
富商颤抖着派家丁去看,家丁回来时魂都吓飞了。
铜牌完好无损地挂在墙上,只是背面的丝线纹路,烫得像一块烙铁。
子夜,盲眼琴师裴九郎独坐桥头,膝上横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残琴。
他伸出手指,拨动的却不是琴弦,而是琴弦断裂后留下的空位。
无声的乐曲,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曲至中途,那张古琴竟“轰”的一声,无火自燃。
火焰是幽青色的,没有丝毫温度。
片刻之后,古琴化为一捧灰烬。
灰烬之中,一幅由光线勾勒的地图,缓缓浮现。
那是半幅京城地脉图,上面用织魂一族特有的符号,标注了七处冤气汇聚的龙脉节点。
正是谢扶光离京前,未来得及烧完的那半幅“织魂地脉图”。
裴九郎沉默地将那捧尚有余温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捧起,缝入自己的衣襟内衬。
他站起身,第一次离开了这个他守护了十年的石桥。
他步行了整整一天一夜,将那份无形的“图”,送到了一身便服、等在城外的韩昭手中。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没烧完的,是地底的根。”
阿阮沿着梦境的指引,最终走到了城北一座废弃的粮仓前。
这里荒无人烟,连风声都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她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仓库中央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里,立着一具半人高的、空荡荡的布偶框架。
框架的材质非金非木,呈现出一种象牙般的温润质感,却又透着森森的骨白。
仿佛有某种魔力在吸引着她,阿阮一步步走上前,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
在她指尖触碰到框架的刹那,掌心的算盘珠烙印猛然一跳,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耳边,一个极轻、极缥缈的女声悄然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第七十三笔。”
话音刚落,她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缝隙。
无数细小的光点从地底涌出,如同一群被唤醒的萤火虫,疯狂地缠绕上那具白骨框架。
丝线交织,血肉填充,衣衫覆盖。
不过眨眼功夫,一尊全新的仕女傀儡便出现在她面前。
它与谢扶光以往制作的任何傀儡都不同。
它一手持着小巧的算盘,另一手托着一本无字的账册,一双眼睛深邃如潭,仿佛能看透人心。
傀儡缓缓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阿阮身上。
然后,它张开了嘴,发出的,却是谢扶光那清冷而熟悉的声音。
“账换了身,你来接班了?”
钦天监内,温砚秋看着水晶仪上疯狂飙升又瞬间归零的灵力指数,脸上第一次没了那种尽在掌握的从容。
她沉默了许久,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骨的寒意取代。
这不是技术失控,这是公然的妖术,是对皇权最彻底的挑衅。
她提起笔,神色冷峻地在奏章上写下标题。
《请诛妖妄,以正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