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京城的脊梁,连绵的暴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仿佛要将这百年皇都洗刷出一个窟窿。
名籍院里乱成一团。
东墙塌了半边,浑浊的雨水倒灌进来,眼看就要淹到存放名录的架阁。
“快!把册子都搬到楼上去!”
韩昭一脚踩在齐膝深的水里,发髻散乱,官袍的下摆浸透了泥浆,平日里清冷威严的脸上满是焦急。
她亲自抱着最重要的一摞户档,踉跄着冲向楼梯。
这些泛黄的纸张,记录着无数人的生与死,是她身为名籍院大司录的根,是她许诺给那些沉冤者的最后公道。
就在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怀中一册因浸水而散开的卷宗上,一个墨写的名字忽然泛起微光。
那光芒极其微弱,像夏夜的萤火,却又带着一股不属于阳间的阴冷。
韩昭脚步一顿,低头看去。
不止一个。
一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姓名,一个个接连亮起,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沉睡中唤醒。
“哗啦——”
整本名册脱手飞出,悬浮在半空。
纸页无风自动,那些发光的名字竟如游鱼般从纸上挣脱,在空中自行重组,排序。
一,十,百。
转瞬间,上百个从未录入名册的陌生姓名,化作一道光幕,森然投映在斑驳的墙壁上。
所有抢救卷宗的官吏都看呆了,惊恐地后退,有人甚至当场软倒在水里。
“大人,这……这是闹鬼了!”
韩昭死死盯着那面光墙,心头巨震。
“不是纸活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韩一回头,只见一身黑衣的柳婆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口,她拄着那根盘龙拐杖,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那百个鬼名,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
“是有人,在逼着死人说话。”
同一时刻,相国寺的禅房内,白三婆猛地从蒲团上弹了起来,惊得撞翻了身前的茶盏。
睡在邻床的盲女阿阮正发出痛苦的呓语,额头上全是冷汗。
“三百个孩子……在唱歌……”
白三婆顾不得收拾,一把抓住阿阮的手腕,厉声问:“唱的什么?”
阿阮的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地哼出一段诡异的童谣,那调子既不属于南朝也不属于北调,古老得像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布偶睁眼三更半,莫应门外唤娘声。若见影子双成对,烧我旧衣送你行。”
白三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疯了一样冲到书架前,把一本本厚重的巫典全扫到地上,颤抖着手翻找。
终于,在一本孤本的夹缝中,她找到了一页残破的批注。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因年代久远已模糊不清,但“织魂祭歌”四个字,却像是用血写成,刺得她眼睛生疼。
那是二十年前,织魂一族被灭门前夜,用于召唤百鬼、献祭自身的禁忌之曲!
千里之外,南疆深山。
谢扶光在一间新搭的草堂里,看着堂前坐成一圈的六个孤儿。
她从镇上收留了他们,不教他们识字,也不教他们言语。
只是每人发了一只最简单的素面布偶,让他们每日抱着,静坐,听雨。
七天了。
这七天里,孩子们一言不发,草堂里静得只能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
忽然,那个最年幼、才刚满五岁的男孩,抬起一直低垂的头,伸出小手,指向空无一人的角落。
他的声音稚嫩又清晰,是七天来的第一句话。
“那个穿官袍的叔叔哭了。”
他歪着头,似乎在仔细倾听。
“他说……他没有纸钱烧了。”
谢扶光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站起身,走到孩子们中间,轻轻哼唱起来。
那是一支古老的童谣,正是阿阮梦中听到的那一首。
孩子们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一个个抬起头,跟着她用同样稚嫩的嗓音,齐声合唱。
“布偶睁眼三更半,莫应门外唤娘声……”
歌声穿透雨幕,飘向远方。
当夜,山外三十里处,一座早已荒废的祠堂无故起火。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光冲天,直到天明才自行熄灭。
待到附近的村民壮着胆子前去查看时,才发现祠堂的地基下,竟烧出了上百具层层叠叠、早已化为白骨的无名尸骸。
京城,钦天监。
副使赵砚锁紧了书房的门,眼中闪烁着狂热与痴迷。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只精美绝伦的仕女傀儡。
这是上次谢扶光离京时,留给他“参详”的。
他已经拆解了它所有的关节,研究了它内部的机簧,却始终无法理解,这东西究竟是如何囚禁并操控厉鬼的。
今夜,他决定冒险,撬开它的头颅,一探究竟。
子时刚过,他拿起特制的银凿,正要对准傀儡的后颈。
“咔哒。”
一声轻响。
那原本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仕女傀儡,竟自己动了。
它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缓缓转了过来,正对着赵砚。
那双原本用黑曜石镶嵌的眼珠里,缓缓渗出了两行鲜红的血泪。
赵砚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
下一刻,整间书房里,响起了稚嫩而整齐的合唱声。
“布偶睁眼三更半……”
歌声阴冷,穿透耳膜,直刺神魂。
赵砚惊恐地捂住耳朵,却发现歌声并非从外界传来,而是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童谣的歌词,不知何时已经变了。
“……张侍郎,南珠三斛,藏于东厢第三砖……”
“……李尚书,侵占军田八百亩,地契缝于蟒袍夹层……”
一句句,一声声,全是当朝几位重臣隐秘至极的贪墨罪证!
赵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只流着血泪的傀儡,不住地磕头。
第二天天不亮,他便抱着那只已经恢复原状的仕女傀儡,失魂落魄地冲进了名籍院。
他将傀儡交到韩昭手中,面如死灰,只说了一句话。
“它认主,也认罪。”
三日后,鸣冤堂。
韩昭主持了第二次名录公审。
被告是一名在乡里以乐善好施闻名的乡绅,罪名是虐杀家中三名佃户。
那乡绅跪在堂下,一脸悲愤,矢口否认。
“大人明察!草民便是倾家荡产,也断做不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啊!”
他的话音刚落,旁听席上,忽然响起了一片稚嫩的童声。
是几十个从京中各处孤儿堂里寻来的孩子。
他们齐刷刷地站起来,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异口同声地背诵道:
“老爷,求求你,俺婆娘就快生了,俺只求回家看她一眼……”
“你这贱骨头,还敢顶嘴?来人,给我打!往死里打!”
“……我的儿……爹对不住你……”
一问一答,一字不差,正是那三名佃户临死前的最后哀嚎与遗言!
满堂百姓一片哗然。
那乡绅脸上的伪装瞬间崩塌,他癫狂地指着那些孩子,嘶声大叫:“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怎么会知道!你们是鬼!你们都是死人!”
韩昭缓缓从案后起身,目光冷得像刀。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几近疯魔的乡绅,一字一句,声震全场。
“他们不是死人。他们是,记住的人。”
公审结束的当晚,谢扶光在南疆的山中夜观星象。
她忽然发现,天穹之上,那颗代表着织魂一族的“织女星”,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黯淡。
有人在毁唤魂碑!
那是织魂一族最后的根基,一旦被毁,所有沉睡的英灵将永世不得昭雪。
谢扶光眼中杀机一闪,没有丝毫犹豫。
她从行囊中取出那只小满曾经日夜佩戴、早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旧布偶,咬破指尖,用自己的心头血,在布偶的心口位置,飞快地写下了一个血红的“守”字。
随即,她将布偶决然投入了面前的火盆。
千里之外,京城名籍院。
正在后院帮柳婆子晒书的小满,猛然抬起头,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
她丢下手中的书卷,发疯似的冲向鸣冤堂。
此刻,唤魂碑正被一团黑气笼罩,碑上的名字正在飞速消失,柳婆子跪在碑前,泣不成声,却无能为力。
小满冲到碑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将自己小小的手掌,用力贴上了冰冷的石面。
刹那间,整座石碑亮了!
那光芒炽热如熔铁,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气。
碑上所有消失的名字,如潮水般逆流回显,就连那些最模糊、最古老的痕迹,也变得清晰如昨,熠熠生辉!
柳婆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朝着石碑重重叩首。
“丫头……丫头们……”
她哭得像个孩子。
“我们……我们都还在呢。”
深宫之中,一间戒备森严的书房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将一份写着“织魂录”的陈年旧档,送入燃烧的铜炉。
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张,发出滋滋的轻响。
那只手的主人,望着跳动的火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可就在卷宗即将化为灰烬的瞬间,他握着火钳的手,却蓦地一僵。
一股毫无来由的阴冷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背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就好像,暗中有一双眼睛,穿透了重重宫墙,正冷冷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