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的门被她推开,带进一股黎明前的寒气。
老周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她那身粗布裙和覆面的轻纱上停了一瞬,又落回手中那盏没有灯芯的油灯上。
“街口王二家的豆花……”
“不吃了。”谢扶光径直走向内室,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
她将那本边缘焦黑的《秤心诀》平摊在积了薄尘的木案上,翻开的正是那一页天平插图。
接着,她从床底拖出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箱。
箱盖开启,十二具残破不堪的傀儡骨骸静静躺在里面,像是十二具被肢解的童尸。
她伸手,取出了其中最完整的一具,那是仕女傀儡“阿菱”的躯壳,也是她缝入的第一个凶煞。
以血为引,金梭穿核。
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金梭划过掌心,鲜血滴落,精准地没入阿菱心口的傀儡核中。
她没有念诵那些用来囚禁、镇压的咒文。
这一次,她低声吟诵的,是《秤心诀》里一段几乎被列为禁忌的古老音节——归魂之语。
刹那间,整间屋子里的温度仿佛被抽空,骤降至冰点。
桌上的油灯无火自燃,幽绿色的火焰跳动着,映照得四壁鬼影幢幢。
“咔……咔哒……”
木案上,阿菱的躯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关节转动声,那双用琉璃制成的眼珠,死寂了数年之后,第一次,缓缓地、迟滞地转向了谢扶光。
一道破碎的、仿佛由无数怨魂嘶吼交织而成的声音,从它开裂的樱桃小口中挤出:
“……小……姐……你终于……不……想杀了?”
谢扶光凝视着它,眼中那片死寂的冰湖终于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如刀锋的清明。
她轻轻点头:“我想让他们活着,看着自己一手造的地狱,塌了。”
说完,她抱起阿菱的残躯,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口早已备好的、通体漆黑的归魂棺中。
盖上棺盖。
她伸出三根手指,在冰冷的棺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织魂一族至高的“退票”之礼。
其意为——此怨不收,原物奉还。
几乎在第三声敲击落下的同一瞬间,远在千里之外的七皇子府,那间被层层禁军封锁的卧房内。
昏迷了数日、气息已近于无的萧无咎,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瞳孔不再是温润的墨色,而是化作了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
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
他缓缓张口,吐出的却不是大邺官话,而是一连串古老、威严、充满了金属摩擦质感的诡异音节:
“契约已成,岂容退单?”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竟无视了一切束缚,从床榻上缓缓漂浮而起。
他胸口处,那原本被谢扶光压制住的金色咒纹骤然暴涨,光芒穿透了衣衫,在半空中疯狂交织,勾勒出一幅巨大而繁复的阵法投影!
那正是当年织魂一族为皇室布下的、用以转移国运灾祸的终极阵法——替身阵!
“噗——”
棺材铺内,谢扶光毫无征兆地向前一踉跄,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刻入她血脉的古老契约,正在另一端爆发出毁天灭地般的暴怒,试图将她这个胆敢“退单”的执行者,碾成齑粉。
她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脸上却绽开一个冰冷至极的笑。
“你说我是签了字的?”
“可你忘了——执秤人,有权拒收任何一笔不公平的交易。”
她缓缓直起身,伸手,从自己乌黑的发间,解下了最后一根、也是最重要的一根,用以束缚她自身魂魄的金色灵丝。
金丝绕上金梭,这一次,梭尖对准的不是傀儡,也不是敌人。
而是她自己的心口。
“这一针,我不缝鬼,也不缝命……”
“我缝‘无效’。”
同一时刻,京城巡检司,密室。
韩昭风尘仆仆地闯入,将那块从钟楼墙壁上拓下的、尚带着血腥气的血掌印,重重拍在桌上。
“沈姑娘!”
早已等候在此的医脉继承者沈知悔,神情凝重。
她没有多问,立刻取出一套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引出一丝血迹,滴入面前一尊盛着清水的古鼎之中。
焚香,观象。
只见那丝血纹在水中并未散开,反而扭曲成一行行细密的、不断变化的符号。
“活祭将在‘寅时三刻,月掩七星’之际彻底完成!”沈知悔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发颤,“届时……届时,皇宫地脉下的那具枯骨,将彻底夺舍谢姑娘的织魂师魂格,化作……不灭邪帝!”
韩昭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皇子争斗,这是一场颠覆整个天下的惊天阴谋!
沈知悔立刻提笔,飞速写下数封密信:“马上送去各大盟友处!我亲自去东宫废殿,必须赶在仪式开始前,布下‘清音障’,绝不能让那邪帝的仪式共鸣,污染整座京城的地脉!”
夜色更深,城北,十字街口。
一个身影佝偻的哑婆,摆下了一个无字的卦摊。
孙哑婆。
她身边,坐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盲童,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月琴。
他是她新收的徒弟,名叫李三斤,天生无瞳,却能听见常人听不见的“鬼说话”。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那盲童忽然毫无征兆地拨动了琴弦,哼起了一段荒腔走板、却又透着诡异韵律的小调:
“东宫铜台冷,纸莲烧不成婚……”
“有人拿命换新娘,新娘偏偏不认亲。”
孙哑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神色剧变!
这是柳三更生前最后一段未曾说完的说书词,除了她和谢扶光,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
她猛地抓住李三斤冰冷的手腕,顺着他那对空洞无神的眼眶望向夜空深处,仿佛透过这孩子的眼睛,看见了某种凡人不可见的、横贯天地的命运轨迹。
东宫废殿,月凉如水。
谢扶光一步踏入这座早已化为废墟的宫殿,手中那柄杀伐无数的金色魂梭,不知何时,已化作一支通体莹白的白玉细针。
针尾,系着那朵在晨风中飘零的、未曾燃尽的纸莲花瓣。
她找到了那座庞大“替身阵”暴露在地表的唯一一处阵眼裂痕。
她将白玉针,稳稳地插入裂痕之中。
而后,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开启了织魂一族史上从未有过的“退票仪式”。
那一刻,整座京城的地脉,开始轻微地震颤。
所有曾被她缝入傀儡、囚于魂器中的凶魂厉鬼,它们残留的残念,在这一刻被仪式引动,纷纷在虚空中苏醒,发出无声的、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嘶吼。
谢扶光不避不让,她的意念如同一道冰冷的洪流,冲刷过每一个嘶吼的残念,一一回应:
“你们的债,我记下了。”
“但现在,我要退的是更大的一笔——”
她睁开眼,眸光亮得骇人。
“——这个让你们变成恶鬼的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纯的心头血。
那口血,在半空中化作一道血箭,不偏不倚,正中那支白玉针的针尾!
刹那间,天地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