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咎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裴照心头一凛,只觉得后颈发凉。
他终于明白,谢扶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皇权做交易。
她不是在乞求,而是在审判。
乾清宫内,龙涎香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却依然压不住那股从地缝里渗出来的阴湿寒气。
皇帝已经整整七日没有合眼了。
只要他一闭上眼,就会坠入同一个噩梦。
梦里,他穿着那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袍,却狼狈不堪地跪在谢家那片阴森的废宅里。
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白衣人影,他们没有五官,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片沉默的鬼林。
最前方,站着一个怀抱襁褓的妇人,面容模糊,却能让人清晰地感知到她就是当年的谢氏主母。
她不哭不闹,也不言不语,只是朝着他,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
那是一个讨要的姿态。
每一次,皇帝都会在极度的恐惧中惊醒,浑身冷汗,寝衣湿透。
而比噩梦更恐怖的是,每日醒来,他寝殿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都会凭空多出一道湿漉漉的掌印。
那掌印不大,却清晰得仿佛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按上去的,带着一股不属于阳间的阴冷,任凭宫人如何擦拭,次日清晨,它又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太医院的院使跪在殿外,抖如筛糠,连说七遍“脉象安稳”,却不敢抬头看皇帝那张憔悴到扭曲的脸。
新任的国师也被连夜宣召入宫,对着那道湿痕枯坐半宿,最终吐出八个字:“此乃‘请罪印’,唯有真忏悔方可消。”
“忏悔?”皇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一把将案上的鎏金佛像扫落在地,“朕是天子!朕何罪之有!朕已经给了他们天大的恩典!”
佛像在地上摔得粉碎,金粉四溅。
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金色的粉末,在落地之后,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缓缓汇聚成两个字。
“你说谎。”
皇帝双腿一软,瘫坐在龙椅上,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朝堂之上,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看出了天子的憔??悴与暴躁,却无人敢触及那个禁忌的话题。
直到都察院监察御史郑修,手持玉笏,一步出列。
“臣,郑修,启奏陛下!”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在大殿内嗡嗡作响,“织魂一案,沉冤二十载,亡魂日夜悲啼。陛下虽已拟诏平反,然‘误判’二字,不足以告慰三百七十一口冤魂!臣恳请陛下,亲赴谢氏碑林,宣读修正诏书,并当众承认,‘织魂灭门案’,乃皇室背誓、构陷忠良所致!”
话音刚落,满朝哗然。
“放肆!郑修你疯了!”
“此举将置皇家颜面于何地?你是要逼君主向臣民认罪吗?”
斥责声此起彼伏,郑御史却恍若未闻。
他直视着龙椅上脸色铁青的皇帝,猛地掀开官袍前襟,重重跪下。
“若陛下不愿承认这桩谋杀,臣,愿代子孙后代,受此血契之罚!宁叫我郑氏一脉就此断嗣,也绝不负天地良心,不负当年谢家活我一家的恩情!”
他声如泣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大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以绝后为代价的决绝给震慑住了。
短暂的寂静后,又有三人颤巍巍地出列,同样掀袍跪下,声音嘶哑却坚定:“臣等,附议!”
这几人,无一例外,都是祖上曾受过织魂一族恩惠的家族后人。
皇帝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只觉得那一道道目光,比梦里那些无脸的鬼影更加灼人。
萧无咎从始至终都沉默着,像一尊玉石雕像,不动声色。
直到退朝之后,他独自一人登上了王府最高的观星楼,负手而立,遥遥望向城北碑林的方向。
裴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赵小满昨夜在阴市,看见……看见谢姑娘那尊主傀,独自站在了碑林最高的那块墓碑顶上。”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那傀儡的手里,牵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丝线,线的另一头……一直延伸向皇宫大内的方向。”
萧无咎闭上眼,许久,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叹息的笑意。
“她早就不在乎什么封号祠堂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她要的,是让他跪下来,说对不起。”
萧无咎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传令下去,”他语气平静地吩咐道,“准备鸾驾仪仗——”
裴照一怔,以为是要准备庆典。
却听萧无咎的下一句是:“……不是去祭天,是去认罪。”
谢家废宅。
当萧无咎的决定传到这里时,谢扶光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欣喜。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那尊美得不似凡物的“织魂”主傀,那张与她母亲如出一辙的面容,此刻仿佛也染上了一丝释然。
“辛苦了,娘。”她轻声说。
而后,她命人取来一口特制的巨大樟木箱,箱内铺满了朱砂浸泡过的符纸。
她亲自将主傀小心翼翼地放入箱中,封存,而后在箱外,缠上了整整七道由金丝捻成的封印线。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背负上了新的使命。
她从密室中取出一具早已备好的、空白的傀儡胚体,那是一截未经雕琢的魂木。
谢扶光取出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滴殷红剔透,宛如红宝石的心头血,被她逼出,滴落在魂木之上。
血珠迅速渗入木中,消失不见。
她拿起刻刀和丝线,开始专注地缝制造型。
她的动作极快,针脚细腻得如同在绣一片最复杂的命脉图谱。
一直在角落里帮忙打下手的赵小满,壮着胆子偷偷瞥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吓得“啊”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指着那初具雏形的傀儡,结结巴巴地道:“谢……谢姐姐……这……这长得,怎么好像您啊!”
谢扶光没有理会他,只是专注地,一针一线地,为那具新傀儡缝上眉眼,织出肌理。
废宅的另一头,正靠着墙根打盹的阴差苏十三猛地睁开眼,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谢扶光所在的房间,喃喃自语:“疯了……她竟然在织一个‘继任者’……”
他感受到了,那不仅仅是一具傀儡,那是一道传承。
“织魂一族,这是要……真正地活回来了。”
三日后,大典之日。
连绵了多日的阴雨,在这一天诡异地停歇了。天色灰蒙,无风。
皇帝在文武百官和禁军的簇拥下,抵达了谢家废宅的遗址。
他的脸色比天色还要灰败,手持着那份由他亲自用朱笔修正过的诏书,指尖不住地颤抖。
当他用嘶哑的嗓音,念到那句“朕以私疑灭忠门,致织魂全族含冤赴死”时,天空忽然起了异象。
废宅四周,那七盏常年不熄的引魂灯,竟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火焰暴涨,瞬间凝成了七个模糊的人形光影,环绕在祭台四周。
在场的所有百姓和官员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七道光影,在空中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来,齐齐向着皇帝的方向,俯首。
他们不是来索命的。
他们是在等待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真正的回应。
皇帝念完了整篇诏书,双手颤抖地捧着那份明黄绫锦,就要按照礼制,将它投入前方的火盆。
就在此时,一道清越却冰冷的声音,响彻全场。
“还不够。”
众人惊愕地回头,只见谢扶光不知何时已立于废宅最高的那处断壁高台之上。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面容与她酷似的傀儡少女,手中提着一盏幽幽的白灯。
她一步,一步,走下残破的台阶,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天子面前。
她的目光平静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他们要的不是这张纸,”她看着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你膝盖落地的声音。”
全场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良久,良久。
在万众瞩目之下,在无数道或惊恐、或敬畏、或解脱的目光中,当朝天子,那个曾一言决定了三百七十一口人生死的人,终于缓缓地、艰难地弯下了他尊贵的膝盖。
“噗通”一声。
重重跪下。
那一瞬间,天空积蓄已久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混杂着老皇帝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
谢扶光抬起手。
她身后那尊新生的傀儡眼中,金光一闪而逝。
刹那间,整片谢家废宅的地面,从焦黑的泥土之下,浮现出成千上万个淡淡的金色掌印。
那些掌印不大,密密麻麻,每一个都掌心朝天。
仿佛在这一刻,这片曾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下,所有亡魂都伸出了手,共同托起了这座曾经碾碎了他们的江山。
而谢扶光,只是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她没有再看那跪地的帝王一眼,只在风雨中,留下了一句清晰无比的话。
“明天开始,碑林收供……不收香火,收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