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坛广场的狼藉尚未清理干净,另一场大火却已在菜市口熊熊燃起。
被焚烧的不是罪犯,而是文字。
柳青枝递交上去的那本《实录帖》,连同京中查抄出的数百册《破妄七问》,以及无数民间私藏的杂书、野史,被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内阁大学士“焚妖书以正视听”的尖利宣告声中,火舌冲天而起,将成百上千个普通人的故事与诘问,尽数吞噬为飞灰。
黑烟滚滚,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柳青枝就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
那火光映在她眼中,却没有半分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的心血,那些她挨家挨户收集来的,普通人剪断丝线后最朴素的希望和挣扎,就这样化作了呛人的烟尘。
“心疼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气。
柳青枝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谢扶光。
她只是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们怕了。”
“怕,才会烧书。”谢扶光走到她身侧,目光同样落在火堆上,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烧了,才好。”
柳青枝猛地侧头看她,眼中满是错愕与不解:“好?这可是……”
“一本写在纸上的书,太容易被烧掉了。”谢扶光打断了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想要的,从来不是点燃一把给他们看的火。我给你的,只是一个让他们亲手烧书的引子。”
柳青枝怔住了。
谢扶光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周围那些敢怒不敢言、眼中同样燃着火苗的百姓:“他们烧了你的《实录帖》,却也把这把火,烧进了这里。一本有形的书没了,却催生了千百本无形的书。这笔买卖,划算。”
柳青枝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只见那些被强令前来“观刑”的百姓,脸上虽是麻木,但紧握的拳头、颤抖的嘴唇、死死盯着火焰的眼神,无一不在诉说着压抑的愤怒。
是了,官府可以烧掉记录的纸张,却无法抹去人们亲眼所见的记忆。
这场焚书大典,本身就是最响亮、最刻骨铭心的一页“实录”。
“可然后呢?”柳青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破土而出的激动,“光有愤怒,没有方向,他们依旧是一盘散沙。”
“所以,我们要给他们一本烧不掉的书。”谢扶光终于转过头,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柳青枝的身影,也映着那冲天的火光,“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反骨记》。”
“反骨记?”柳青枝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叛逆而决绝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错,”谢扶光淡淡道,“不记冤屈,不诉苦难。只记那些‘反骨’之人的‘反骨’之事。裴明远开了百工夜课,让匠人有了不跪的本事,这是第一章;苏婉儿在疫区立下‘此处无神,只有肯伸手的人’的木牌,这是第二章;陆九渊弃官不做,写下‘官话说千遍,不如娘喊一声’,这是第三章。甚至,醒民所那个带头高喊《破妄七问》的流民,他叫什么名字?他的故事,也配占一章。”
“我们不写文章,不讲道理。”谢扶光的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我们就用最简单的图,配最简短的话。用裴明远的木刻版,印在最便宜的草纸上。画一个挣断的丝线,旁边就写上‘自走’二字;画一只没有眼睛的纸鸢,旁边就写‘我心为眼’。让它像杂货单一样,像孩子们玩的画片一样,传遍每一条街巷。”
柳青枝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她明白了,这不再是一本等待被审阅、被承认的“书”,而是一个符号,一个火种,一个去中心化的宣言!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可以是一张纸,一句歌谣,墙上一个涂鸦,甚至是一件新式样、不那么繁琐的衣裳。
它烧不尽,禁不绝,因为它将活在所有人的生活里。
“我明白了!”柳青枝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比身后火堆更旺盛的光芒,“我这就去找裴师傅!他一定愿意!”
“别急,”谢扶光拉住她,“这事,需要更多‘反骨’之人。你去找裴明远,让他刻版。去找陆九渊,他弃了官,正好有空,让他为《反骨记》写一句开篇语,他的笔,比刀锋还利。再去找赵十三,让他那些小兄弟们,把这些‘画片’塞进每一个能塞的角落。”
“那你呢?”柳青枝问道。
“我?”谢扶光笑了,那笑容冷艳而神秘,“我负责给你们找一个最有分量的、能写进《反骨记》第一页的人物和故事。”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柳青枝,“把这个消息,想办法传到西南,传到苏婉儿耳朵里。”
柳青枝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京中瘟疫又起,专攻达官显贵,药石无医。”
柳青枝一惊:“京城没有……”她话音未落,便猛然醒悟,抬头看向谢扶光,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这不是事实,这是一个“局”。
一个逼着已经身在疫区的苏婉儿,做出选择的局。
是留在远方救助平民,还是回来京城“沽名钓誉”,博一个入宫为贵人诊治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苏婉儿医术高超,她的选择,将成为《反骨记》最有力的开篇……她若不回,便是“医者仁心,不慕权贵”;她若回来,谢扶光必然还有后手。
“这……太冒险了。”柳青枝喃喃道。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在此之前,总要有人先往这堆干柴上,浇上一勺滚油。”谢扶光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即将燃尽的火堆,轻声道,“去吧,断线塾的主事。神坛塌了,路还没修好,现在,是你们自己铺路的时候了。”
说完,她转身融入人群,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柳青枝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手心滚烫。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堆黑色的灰烬,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城西木工作坊的方向大步走去。
她的背影,再无半分迷茫。
风起,将菜市口的灰烬吹向四方。
无人知晓,一场焚书的闹剧,最终却催生了一本名为《反骨记》的、注定要颠覆整个王朝的“禁书”的诞生。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谢扶光,此刻正站在一处茶楼的二楼,看着柳青枝远去的背影,平静地端起了茶杯。
在她对面,前钦天监少监陆九渊,不知何时已坐在那里。
他看着窗外的飞灰,缓缓开口:“以人心为棋,引天火燎原。谢姑娘,你下的这盘棋,比天象更难测。”
谢扶光呷了口茶,淡淡道:“我从不下棋,我只递刀。握不握得住,怎么出刀,是他们自己的事。”
陆九渊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支笔,在桌上的餐纸上写下一行字,推了过去。
“身有反骨,方为人。”
他看着谢扶光,郑重道:“这,便是我为《反骨记》写的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