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因那滴血而惊惶失措的内侍与太医们,此刻都已被萧无咎屏退。
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他一人,与那张堆满奏章的御案,以及案上那枚不再震颤、血迹却依旧鲜红的乌黑梭子。
殿外的风声似乎也停了。
萧无咎没有再去看那份来自西域的月报,也没有去擦拭那滴诡异的血。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指尖。
那里,谢扶光留下的金丝余毒正蛰伏着,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刺痛,像一个永远在场的提醒。
“将死之局……”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却没有预想中的绝望或愤怒,反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清醒。
他输了吗?
从表面上看,是的。
从谢扶光“身死”的那一刻起,他就落入了她精心编织的网中。
她利用他的愧疚与胜利者的心态作为掩护,在他眼皮底下完成了金蝉脱壳。
她散播恐惧,搅乱人心,调动她忠诚的棋子,最终在千里之外,向他,也向整个天下,宣告了她的归来。
每一个环节都天衣无缝。
她算准了他会烧掉祭坛,算准了他会去请教李忘机,甚至算准了他会因那句“石碑非召,乃锁”而陷入思维的迷宫。
她让他看到了一切,让他自以为洞悉了她的“三步棋”,让他得出了“她要去灭种”的结论,最后,又用一句“把你们祖宗挖出来的东西,原样送回去”给了他一个看似终局的答案。
可……这真的是答案吗?
萧无咎缓缓闭上眼睛。
李忘机的话,韩昭散播的谜语,边关的军报,柳三更的行踪,以及最后那句来自万民梦境的宣告……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谢扶光正在西域执行一个与某个古老源头有关的、极其恐怖的计划。
她想让他做什么?
惊慌失措?
立刻调集大军西征,去阻止她?
还是因为恐惧,下令封锁西域,将那里变成一座巨大的牢笼,把她和所谓的“源头”一同困死?
无论哪一种,都是在跟着她的节奏起舞。
“送回去……”萧无咎的指尖骤然一紧,那股刺痛让他更加清醒。
一个棋道大师,绝不会在将死对方之前,大声喊出“将军”。
真正的杀招,总是在你以为看透一切的时候,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袭来。
这整个“将死之局”,本身就是一步棋。
是给他看的,也是给……某些“东西”看的。
想到这里,萧无咎猛地睁开双眼。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死死锁定在西域敦煌之外,那片被标注为“鸣沙”的广袤荒漠。
他缓缓抬起手,朱笔在握,却没有在图上画下任何行军的路线。
他拿起另一份空白的奏章,笔走龙蛇,写下的却不是调兵的军令,而是一道道看似毫不相干的旨意。
“传旨工部,重修天下驿路,尤以东南为重,所需钱粮,从国库直拨。”
“传旨户部,清查江南粮仓,核算漕运损耗,三月内呈报。”
“传旨礼部,筹备开春祭天大典,祭文……由朕亲笔来写。”
一道道旨意,通过他身后的影子内侍,迅速地传出大殿,飞向六部九卿。
没有一道与西域有关,仿佛那里的滔天异象,那滴御案上的血,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梦。
他要做的,不是入局,而是改变棋盘。
谢扶光,你想要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在西域,聚焦在你那宏大的“灭种”伟业上。
可朕偏不看。
朕要在这大周的腹心之地,在你以为稳操胜券的后方,落下我的棋子。
你以为你在第五层,而我在第三层。
可你是否想过,我看到的,或许是第六层?
萧无咎写完最后一道旨意,将朱笔轻轻搁下。
他回过头,再次看向那枚乌黑的梭子。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与恐惧,而是燃烧起一股同样疯狂的、属于帝王的偏执与战意。
“朕,等你回来。”
与此同时,遥远的西域,鸣沙山深处。
这里并非世人所知的月牙泉,而是一片地图上从未标记过的黑色戈壁。
地表的沙砾之下,埋藏的不是泥土,而是层层叠叠、不知积淀了多少万年的黑色盐晶,使得这片区域寸草不生,连风都带着一股咸涩的死气。
戈壁的中央,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矗立着九根巨大的、如同兽骨化石般的黑色石柱。
石柱表面没有任何雕刻,却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血管般的诡异纹路。
就在大周皇宫的御案上渗出鲜血的那一刻,其中一根石柱的底部,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无声无息地崩开了。
一名身穿陈旧皮袍、脸上刺着太阳图腾的老者,正盘坐在这九根石柱的中央。
他仿佛已与这片戈壁融为一体,身上落满了黑色的沙尘。
当那道裂纹出现时,他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只剩下一片浑浊灰白的眼睛。
他没有去看那根裂开的石柱,而是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手,伸向面前的沙地。
他的手指在沙地上一阵摸索,最终,从一堆不起眼的碎石中,捡起了一枚同样由黑色盐晶构成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薄片。
薄片之上,一个用未知力量烙印上去的、形似“蚕”的微小符文,此刻正散发着濒临熄灭的微光。
“‘影蚕核’……碎了。”老者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而刺耳。
几名同样装束的守卫者从石柱的阴影中走出,他们的脸上带着惊恐。
“大祭司,是……是‘织丝者’回来了吗?”
被称为“大祭司”的老者没有回答。
他用那双盲眼“望”向东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她斩断了旧的‘根’,是为了嫁接新的‘枝’。”
“她不是要‘送回来’……”
老者停顿了一下,将那枚符文碎裂的盐晶片捏成了齑粉。
“她是要……‘取’回去。”
风沙呼啸,卷起地上的黑色盐粒,像一场永不停歇的葬礼。
这片被遗忘的死境,终于等来了它的下一个“客人”。
而这位客人,曾是他们最杰出的作品,如今,却成了他们最致命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