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内,陷入了一种比先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酒菜冷却后的油腻气味、炭火闷燃的焦灼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血腥味般的心理压迫感。
方才还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的欢乐场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只剩下满桌狼藉的杯盘和一张张惊魂未定、神色各异的脸。
远道而来的堂兄沈峤夫妇,面色凝重如水,彼此交换着复杂难言的眼神。
他们本是来京叙亲、共享天伦之乐,万万没想到竟会卷入如此一场惊心动魄、丑恶不堪的家变之中。
震惊、尴尬、同情、乃至一丝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他们心头。
沈峤身为官员,更深知此等内宅阴私若传扬出去,对沈巍官声、对镇国公府声誉的打击将是何等沉重。
他暗自庆幸,沈巍夫妇选择了在族亲见证下果断处置,虽是家丑,却也最大程度地控制了影响,展现了家规森严。
几位作陪的族老,亦是面面相觑,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家族起落,见识过内宅风波,但如王氏这般心思歹毒、手段下作到如此地步的,亦是罕见。
惊骇之余,更多的是对家族未来深深的忧虑,以及对沈巍林氏当机立断的敬佩。
一些女眷早已吓得面色发白,用手帕紧紧捂着胸口,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看向那空出来的、原本属于王氏的座位时,眼中充满了恐惧与嫌恶,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不洁的气息。
而瘫软在椅子脚下、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沈清月,依旧在无声地颤抖着,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双眼和抑制不住的、细微的呜咽。
母亲的惨状、父亲的震怒、周围人鄙夷的目光,如同无数把尖刀,将她年仅十四岁的、脆弱的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
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恐惧,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消失。
在这片几乎凝固的寂静中,端坐在主位上的沈巍,胸膛依旧在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尚未完全平复,那双因盛怒而赤红的眼眸中,怒火虽渐熄,却转化为了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绝与痛楚。
他一生戎马,在战场上面对明刀明枪不曾退缩,却险些被枕边人用如此龌龊的手段从背后捅刀,毁掉他最珍视的女儿和家族声誉,这比任何战场上的失败都更让他感到挫败与愤怒。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灼热的温度,仿佛能烫伤冰冷的空气。
林氏始终站在他的身侧,如同一株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
她的面色依旧冷峻,但紧抿的唇角线条却比方才略微松弛了一丝。
她没有去看那被拖走的王氏,也没有去安抚吓坏了的沈清月,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主宾席上的堂兄沈峤和各位族老。
她向前一步,再次敛衽一礼,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沉痛与激愤,而是恢复了一位当家主母应有的沉稳与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峤大哥,嫂夫人,各位叔伯长辈。”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今日家门不幸,出此丑类,惊扰诸位,更是让远客受惊,妾身与老爷……心中实在愧疚万分,无地自容。
本应是最好的欢聚时光,却让诸位目睹如此……不堪之事,实非我夫妇所愿。”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歉意,随即语气转为一种带着歉疚却又无比坚定的担当:
“然,正如妾身方才所言,此事关乎根本,不容姑息。
为家族长远计,为后世子孙计,纵然是家丑,亦不得不当众揭开,狠心剜去腐肉!
此举或许惊世骇俗,或许有伤颜面,但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宵小,整肃家风,让我沈家基业,得以清清白白地传承下去!
今日惊扰之过,妾身与老爷,一力承担,在此向诸位郑重致歉!
还望堂兄、嫂夫人及各位长辈,能够体谅我夫妇二人……不得已的苦衷!”
说着,林氏再次深深一福。
沈巍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站起身,对着沈峤和族老们,抱拳一礼,沉声道:
“内子所言,亦是沈巍心中所想。让诸位见笑,受惊了!沈巍治家不严,愧对先祖,亦愧对诸位亲长信任!”
沈峤见状,连忙起身还礼,神色肃然道:“巍弟,弟妹何出此言!尔等大义灭亲,铁面无私,正是为了维护家族百年清誉!
此等魄力,此等担当,沈峤唯有敬佩!何来怪罪之说?
今日我等在此,亲眼见证家主清理门户,整肃家风,正是我沈氏一族之幸事!唯有如此,门楣方可长存!”
他这番话,既是表明态度,也是说给在场其他族人听的,定下基调。
几位族老也纷纷起身,言辞恳切地附和:
“峤侄儿说得对!”
“巍哥儿(巍侄儿)和夫人做得对!此等毒妇,留之才是祸患!”
“正是要如此雷霆手段,方能彰显我家规森严!”
得到了族亲的理解和支持,沈巍和林氏心中稍安。
水榭内,炭盆中的银骨炭依旧烧得通红,散发出灼人的热浪,但这股暖意却再也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尴尬。
沈巍目光扫过满桌几乎未动的珍馐和惊魂未定的众人,心中了然。
他沉声道:“今日之事,扰了诸位雅兴,宴席便到此为止吧。赵忠,”
管家赵忠立刻上前躬身:“老奴在。”
“好生送峤老爷一家及各位长辈回房休息。今日府中之事,吩咐下去,严禁任何人私下议论,违者重罚!”
沈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老爷!”赵忠领命,立刻去安排。
沈峤等人也知此时不宜久留,纷纷起身告辞。
彼此拱手道别时,空气里弥漫着未尽的话语、惊悸的余温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讳莫如深。
沈峤用力握了握堂弟的手,低声道:“巍弟,保重。家门不幸,然处置果断,方显我家风骨。”
目光中既有同情,更有一种同为家主的理解与支持。
沈巍重重回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位族老亦是摇头叹息,拍拍沈巍的肩膀,说着“祖宗保佑,渡过此劫”之类宽慰的话,但眼神中皆带着对日后家族声誉影响的隐忧。
可以想见,今日这场发生在高门深宅内的“清理门户”大戏,其骇人听闻的细节,必将通过这些亲历者之口,在京城最顶层的勋贵宗亲圈层内悄然流传,成为未来一段时间茶余饭后讳莫如深却又忍不住窃窃私语的谈资。
然而,与王氏所期望的截然相反,此番舆论的焦点,将不再是沈清韵那被凭空捏造的所谓“污点”。
而是其父沈巍大义灭亲、雷厉风行的家主威严,其母林氏明察秋毫、沉稳果决的主母手腕,以及镇国公府扞卫百年清誉的坚定决心与森严家规。
至于王氏,她的名字将与“恶毒”、“愚蠢”、“咎由自取”牢牢绑定,成为警示后宅妇人、乃至世家大族管理内闱的反面教材,其下场之惨淡,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者引以为戒。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沉重的大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
沈巍挺直了一晚的脊背,在转身步入内院的瞬间,几不可察地佝偻了几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疲惫地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那眉宇间刻满了深深的倦怠与沧桑,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气,踉跄一步,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抬手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整个人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与苍老。
林氏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老爷,保重身体。”
沈巍反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那冰凉而微颤的触感,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与感激。他抬眼看向一直安静坐着的女儿。
当看到女儿那双清澈如山泉、却又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时,沈巍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滔天怒火残留的灼痛,有对家族蒙羞的深切痛心,有身为主父未能护得女儿周全的深深愧疚与自责,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对女儿超出年龄的沉稳与通透的疼惜与欣慰,声音沙哑地唤道:
“韵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这短短几个字,蕴含了身为人父的多少无奈与心痛。
他一生戎马,在沙场上面对明刀明枪不曾退缩,却险些让女儿在后宅的阴私算计中蒙受不白之冤,这比任何战场上的失利都更让他感到挫败与痛楚。
沈清韵闻声,缓缓起身。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浅湖水绿襦裙,在方才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中,她始终如同风暴中心最宁静的风眼,此刻步履从容地走到父母面前,衣裙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悄然无声。
她盈盈一拜,身姿如兰,态度恭谨却不卑微。
再抬头时,她清澈的眼眸中不见丝毫后怕、委屈或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通达与沉静,仿佛早已洞悉世事,波澜不惊。
“爹爹,娘亲。”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磬,在寂静的厅堂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女儿不委屈。”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坚定,如同珠落玉盘,“若非爹娘明察秋毫,洞悉奸邪于微末,更以雷霆手段果决处置,扫荡污浊,女儿只怕真要沉沦于小人构陷的泥沼,蒙受不白之冤,万劫不复。
经此一事,女儿虽见识了人心之险恶,诡计之卑劣,但更深感爹娘护犊情深,如山似海。
爹爹刚正不阿,娘亲睿智缜密,为女儿涤荡阴霾,撑起朗朗乾坤。
女儿心中唯有感激,何来委屈?”
她的话语,如同一股清冽的山泉,缓缓流淌,涤荡着父母心头的郁结、怒火与后怕。
没有哭诉,没有抱怨,没有对自身遭遇的渲染,只有对父母能力的绝对信任、对亲情守护的深切感恩,以及一种历经风波后愈发沉静的智慧。
这份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的冷静与通透,让沈巍和林氏既心酸于她小小年纪便要承受如此风波,又无比欣慰于她的坚韧与早慧。
更隐隐感到,这颗明珠,经此淬炼,光华必将愈发璀璨。
林氏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女儿轻轻揽入怀中,指尖微颤地抚过她柔顺的发丝,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既是心疼女儿年纪小小便要面对如此恶毒的阴谋,又是骄傲于她的镇定与智慧。
“娘的韵儿……真是长大了……”她低声喟叹,声音哽咽,心中万千情绪尽在这简单的几个字中。
沈巍也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家三口,在这劫后的寂静中,紧紧依靠在一起,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支持与温暖。
短暂的温情之后,林氏迅速收敛了情绪,恢复了当家主母的冷静与决断。
她知道,事情尚未完全结束,必须趁热打铁,彻底稳固胜局,将王氏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杜绝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
她转向候在一旁的周嫂子,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威严,条理清晰地吩咐道:“周家的,你立刻带人去办几件事。”
“第一,持我的对牌,立刻去倚梅苑,将王氏所有心腹仆役,无论男女,全部拿下!
仔细搜检他们的房间行李,凡有可疑之物,一律收缴!
然后,按府规,该发卖的发卖,该遣散的遣散,一个不留!
换上我们早已备好的、绝对可靠的人手,即刻起封锁倚梅苑,尤其是佛堂,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更不许出来!”
“第二,将沈清月即刻从倚梅苑带出来,迁到后园最僻静的‘兰馨阁’,拨两个老成持重的嬷嬷和四个小丫头过去伺候。
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二小姐不得随意出院门,更不得与外界传递任何消息!
一应用度,按例减半,让她好好静思己过!”
“第三,立刻彻查与王氏、以及她那心腹婆子赖嬷嬷有过密切往来的所有府中下人,无论职位高低,一旦发现有不妥之处,立即报我!
府中上下,需借此机会,彻底肃清一遍!”
“第四,王氏所有陪嫁产业、银钱细软,包括她院中一切值钱物件,全部造册查封,收入公中库房,严加看管,没有老爷和我的共同手谕,任何人不得动用分毫!”
周嫂子心领神会,一一记下,肃容道:“夫人放心,奴婢明白!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绝不留任何后患!”
说罢,立刻转身带着几个得力婆子,雷厉风行地去了。
这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后续的雷霆,精准而狠辣,彻底剥夺了王氏在府中残存的一切影响力,将其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同时也对沈清月进行了严格的管控,杜绝了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
更是借机对府中人事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进一步巩固了林氏的权威。
看着周嫂子离去的身影,林氏微微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完全散去。
她知道,府内的风波虽暂告平息,但后续的影响,尤其是府外太子那边的行动,以及此事可能带来的舆论涟漪,还需要小心应对。
沈巍在妻子的安排下,也渐渐缓过气来。他看着妻子井井有条地处理后续,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愧疚。
他握住林氏的手,沉声道:“夫人,今日……多亏有你。”
若非林氏敏锐洞察,暗中布局,搜集证据,今日恐怕真要酿成大祸。
林氏摇摇头,温声道:“夫妻一体,何须言谢。只是经此一事,府中需得更加谨慎才是。”
她顿了顿,低声道,“尤其是韵儿那边……此次虽渡过难关,但名声终究是受了影响。日后……恐怕更需步步为营。”
沈巍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放心!经此一役,我看谁还敢再动歪心思!至于韵儿……她的前程,自有我为她谋划!”
太子的态度,让他心中有了更多的底气。
水榭内,烛火依旧通明,却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以及几个绝对心腹的仆人。
一场席卷内宅的风暴,终于以一场雷霆万钧的清洗而告终。
空气中的紧张与污浊似乎渐渐散去,但那份经历巨变后的沉重与警醒,却深深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