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林氏那番雷厉风行的处置后，镇国公府内，那阵因嫡庶之别而悄然弥漫的紧张气息，似乎真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
府邸上下，从主子到仆役，言行举止都收敛了许多，恢复了往昔那种看似平和有序、波澜不惊的状态。
姨娘王氏和庶姐沈清月，在公开场合见到沈清韵时，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虽然依旧显得有几分僵硬和勉强，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但至少，那些夹枪带棒、酸气四溢的言语是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带着距离感的客气与沉默。
这日，恰逢府中一位身份特殊的老姨奶奶的寿辰。
这位老姨奶奶，论辈分是沈巍一位早已过世多年的叔公的妾室，年纪已逾古稀，在府中算是辈分极高的人物。
然而，她一生无儿无女，母家亦无甚势力，如同无根的浮萍，多年来一直靠着府中的供养，在后院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深居简出，几乎成了半个隐形人。
当家主母林氏素来心善，念其孤苦伶仃，晚年寂寥，便立下规矩，每年她的寿辰，都会在府中安排一场小小的家宴。
邀她出来坐坐，让儿孙辈们陪她说说话，也算是一份心意，让她感受些许家族的温暖与热闹。
晚宴就设在府邸内院一处小巧而精致的花厅里。
厅内早已掌灯，几盏琉璃宫灯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映照着紫檀木的圆桌和四周摆放的鲜花。
宴席的规格不算十分隆重，但菜肴皆是林氏亲自过问，样样精致可口，氛围布置得温馨而雅致。
沈清韵正帮着锦书摆银筷，见林氏走进来，连忙迎上去：“娘，老姨奶奶快到了吧？我把您做的枣泥糕放在她常坐的位置旁了。”
林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还是韵儿细心。一会儿见到老姨奶奶，多陪她说说话，她老人家孤苦，就盼着热闹。”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丫鬟的通报：“老姨奶奶到——”
沈清韵快步迎出去，见老姨奶奶穿着深褐色万寿纹袄裙，由两个小丫鬟搀扶着，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姨奶奶，慢点走，地上刚擦过，有点滑。”
老姨奶奶握着她的手，笑得眼睛眯成缝：“我的乖丫头，才多久没见，又长漂亮了。”
众人依次落座，沈巍坐在上首，林氏陪在一旁，老姨奶奶挨着沈巍，沈清韵兄妹四个坐在林氏右侧，王氏和沈清月则在左下首。
沈清渊刚坐下就盯着桌上的蜜汁糯米藕，悄悄戳沈清韵的胳膊：
“妹妹，一会儿能不能先吃这个？闻着好香。”
沈清韵瞪了他一眼：“先给姨奶奶布菜，懂规矩。”
宴席刚开，沈巍就问起沈清澜的功课：
“前日让你背的《孙子兵法》，可背熟了？”
沈清澜起身回话：“回父亲，已背熟，只是其中‘兵者诡道也’一句，还需再琢磨。”
沈巍点头：“明日我与你细论，读书既要背得，更要懂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杯温热的黄酒下肚，老姨奶奶苍老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她环顾着满堂的儿孙晚辈，虽然大多并非她的直系血脉，但这份热闹与关怀，依旧让她浑浊的眼中泛起了感慨的泪光。
她颤巍巍地端起酒杯，对沈巍和林氏说道：
“国公爷，夫人，老身……老身真是托了府上的福了。
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出落得这般标致懂事，尤其是清韵和清月这两个丫头，真是越来越水灵，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我这心里啊，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王氏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席间的气氛，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此刻听到老姨奶奶提及女儿，她立刻抓住话头，先是恭敬地看了林氏一眼，然后才转向沈巍，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怜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国公爷，夫人，您们听，老姨奶奶也这么说呢。
是啊，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愈发懂事了。尤其是月儿，别看她年纪小，心里最是孺慕父亲。
前两日还悄悄问妾身，爹爹什么时候能得空，看看她新学的字呢。”
她边说，边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沈清月。
沈清月接收到母亲的暗示，立刻抬起小脸，一双酷似王氏的杏眼怯生生又充满期盼地望向沈巍，小声嚅嗫道：
“爹爹……月儿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一个六岁孩子对父爱的天然渴望，被王氏巧妙地用来作为争宠的工具。
她此举意在提醒沈巍，除了优秀的嫡出子女，他还有一个同样需要父亲关注的小女儿，希望借此勾起沈巍的怜惜之情，哪怕只是多问一句，多看一眼，也能让她们母女在府中的地位更稳当些。
林氏何等精明，岂会不知王氏这点心思？
她面色不变，唇边带着端庄的浅笑，从容接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
“妹妹说的是，孩子们都盼着父亲关爱呢。
只是国公爷近日朝务繁忙，连清澜、清泓和清渊的功课都只是抽空考较。
月儿还小，学业不急在一时，乖巧懂事最要紧。
等国公爷得闲了，自然都会关心的。”
她四两拨千斤，既点明了沈巍公务繁忙是常态，肯定了所有孩子都渴望父爱，又暗示庶女年纪尚小，当以“乖巧”为本，莫要打扰父亲处理正事，轻轻将王氏的试探挡了回去。
沈巍闻言，目光扫过席间。
长子沉稳，次子聪颖，幼子活泼，嫡女灵秀，确实让他欣慰。
至于这个怯生生的庶女……他每日忙于朝政家族，对一个庶女的学习进展，实在难以投入太多关注。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看沈清月一眼，转而举杯对老姨奶奶说：“您老多用些菜。”
王氏见沈巍反应如此平淡，心中失望至极，却又不敢表露，只得强笑着附和：“夫人说的是，是妾身考虑不周了。”
王氏见自己精心铺垫的话题，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寂，未能引起沈巍应有的重视，心中不免涌起一阵失望和苦涩。
但她深知林氏手段和沈巍的性子，不敢再不知趣地继续纠缠，只得强笑着附和了几句，将话题岔开，心中却是怅然若失。
就在席间气氛因这短暂的沉默而略显微妙的时刻，坐在沈清韵身边的三哥沈清渊，大概是觉得大人们谈论的话题枯燥无趣，宴席时间又长，有些坐不住了。
他悄悄拉了拉身旁沈清韵的袖子，凑到她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好奇地嘀咕道：
“妹妹，妹妹，你快看月姐姐头上戴的那支珍珠簪子！
亮闪闪的，是不是跟你去年生辰的时候，东宫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那盒宫花里头，一支特别像的？
就是那支也是梅花样子、花心也是用小珍珠点缀的？”
小孩子的嗓音清脆，即使压低了，在此时相对安静的花厅里，也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平静的水面突然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霎时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或快或慢地扫向了沈清月发间那支珍珠簪子，又瞥向了沈清韵。
就连一直微阖着眼似在养神的老姨奶奶，也好奇地睁开了眼睛。
沈清月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
那支簪子，确实是她偶然见到沈清韵有一套极为精致、据说是宫中赏赐或太子所赠的头面，其中一支梅花珍珠簪尤其别致。
她心中羡慕至极，回去后磨了王氏许久。
王氏拗不过她，又存了几分与嫡女攀比的心思，这才咬牙花了不小的价钱，特意寻了手艺好的匠人，仿着那支簪子的样式打造的，虽用料和做工未必能及得上原版，但远看确实有几分相似。
此刻，这隐秘的模仿心思，被沈清渊这天真无邪、毫无恶意的童言稚语当众点破，无异于将她内心那份自卑、嫉妒与渴望被认可的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尤其是父亲沈巍那看似平淡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让她感到无比的难堪、羞愤与屈辱，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清韵也没想到三哥会在这个当口突然提起这个，心中一惊。
但她反应极快，几乎在沈清渊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在桌下用力掐了沈清渊的手臂一下，示意他噤声。
同时，她抬起小脸，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纯真、烂漫无邪的笑容，仿佛完全没听懂三哥话中的含义，也没察觉到席间瞬间凝滞的气氛。
她伸出小手，指着桌上那盘色泽诱人的蜜汁糯米藕，声音清脆甜美，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对老姨奶奶说：
“姨奶奶，您尝尝这个，厨房特意蒸了半个时辰，软得很，不用费牙。”
老姨奶奶夹起糯米藕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好吃，甜而不腻，还是韵儿疼我。”
林氏见状，给沈清韵夹了一筷子青菜，小声夸她：“做得好。”
沈巍也端起酒杯，对老姨奶奶说：“姨奶奶尝尝这黄酒，是江南新酿的，温过了，不烈。”
话题被巧妙岔开，花厅里的气氛又恢复了热闹，只是王氏和沈清月的脸色始终没缓过来。
宴席终了，众人各自散去。
王氏牵着眼泪汪汪，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沈清月回到倚梅苑。
一进门，沈清月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子因委屈而颤抖。
王氏又气又心疼，将女儿搂在怀里，心中对林氏母女的怨怼，尤其是对那个轻易就夺走所有人目光的沈清韵的嫉恨，又深了一层。
沈清韵一回到锦华堂，就看见母亲林氏正坐在灯下缝衣裳，见她进来，招手让她坐下：
“今日做得很好，既顾全了体面，也没让月丫头太难堪。”
沈清韵靠在母亲肩上：“娘，我只是不想让寿宴闹得不愉快。月妹妹……其实也挺可怜的。
林氏摸了摸她的头：“你有这份心就好。只是这深宅里，不是你一味退让就有用的，以后要多留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