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将夏景帝脸上那复杂难明的神色遮掩得有些模糊。何宇关于清丈田亩、革新盐政、整顿漕运、鼓励工商的条条方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帝王心中漾开了一圈圈深沉的涟漪。
寂静持续了许久,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更漏滴答,提醒着时光的流逝。夏景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上,尤其在北疆那片被插满了代表敌我双方小旗的区域久久停留。那里,是大夏王朝如今最大的伤口,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着这个庞大帝国的气血。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重新坐回御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一份关于北疆粮饷催请的奏折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爱卿所言诸策,老成谋国,深得‘固本’之要。”夏景帝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深思后的沙哑,“然则,清丈田亩、革新盐政,非旦夕可成之事,纵是试点,亦需周密筹备,遴选干吏,非一年半载难见成效。而北疆将士,每日皆需粮秣饷银,国库空虚,转运维艰,此乃燃眉之急。”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何宇:“方才爱卿提及整顿漕运时,曾言可试行‘漕粮商运’辅助,以民间之力,补官府之不足。此言……颇新。朕想再听得详细些,此策,是否可解眼下北疆粮饷转运之急?又如何能确保商贾得力,而非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更损国帑?”
来了!何宇心中一动。皇帝果然敏锐地抓住了他方才奏对中看似不经意、实则埋下伏笔的关键点,并且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解决当前最急迫的北疆军需难题的高度。这正是他等待的时机,将脑海中酝酿已久的“以商助战”构想,和盘托出的最佳切入点。
何宇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略微沉吟,仿佛在仔细斟酌措辞,随后才沉稳开口:“陛下明鉴,洞悉时艰。北疆军需转运,确为眼下第一要务。传统的漕运、官道运输,环节众多,吏员层层盘剥,损耗惊人,效率低下。臣所谓‘以商助战’,并非要完全取代官运,而是取其精华,作为官运之重要补充,特别是在一些非核心、但量大的军需物资转运上,或可一试。”
“哦?如何补充?取其何精华?”夏景帝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极大的兴趣。
“陛下,民间商贾,尤其是那些经营大宗货物、拥有自家车船队的大商号,其生存之本,在于‘效率’与‘利润’。”何宇开始条分缕析,“为求利润,他们必会竭力减少损耗、缩短时日、降低成本。此正为官运所欠缺之‘精华’。”
“具体而言,臣之浅见,或可如此操作:朝廷可选定一批信誉卓着、实力雄厚的商号,由户部或兵部与之签订契约。契约明确,由这些商号承担部分非核心军需物资,如普通兵士的棉衣、鞋履、部分不易腐坏的军粮(如炒面、肉干)、营帐、药材等,从江南、中原等产地或集散地,运抵北疆指定的大仓。”
“运抵后,由军方派人验收,按质按量,支付运费。运费标准,可参照往年官运成本,适当降低,但因商运损耗小、效率高,即便运费略低,商贾仍有利可图。而朝廷节省下的,不仅是明面上的运费差额,更是巨大的途中损耗、以及维持庞大漕运官吏体系的隐性成本。”
夏景帝眉头微蹙:“即便如此,如何确保商贾不会以次充好?不会中途延误?不会与验收官员勾结,虚报数量?”
“陛下所虑极是,此乃关键。”何宇从容应对,“故需设立严密的章程。其一,严选商号。并非所有商号都可参与,需考察其多年信誉、资本实力、运输能力。可由当地官府、商会行首联名担保,一旦出事,联保同罪。其二,标准契约。物资规格、质量、送达时限、违约责任,皆需在契约中明文规定,细致入微。延误一日,罚银多少;质量不符,如何赔偿,乃至取消资格,严重者究罪。其三,分权制衡。验收之权,不专属于一地一官,可由兵部、户部、乃至御史台派遣不同人员共同查验,互相监督。其四,最重要的是,付款方式。可规定,物资运抵,只付部分款项,余款待物资分发至前线军营,由基层将领确认无误后,再行支付。如此,商贾若想获利,必会竭力保证物资质量与时效,甚至会主动监督沿途可能存在的盗抢风险,因其利益已与前线将士需求绑定。”
何宇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想法:“甚至……对于一些特别紧要、运输难度大的物资,朝廷还可尝试‘竞价’之法。”
“竞价?”夏景帝目光一凝。
“是。例如,需将十万石军粮于两月内自淮安运至山海关。朝廷可公布此需求,设定底价和质量要求,允许多家具备资格的商号前来报价。最终,选择报价合理、信誉最佳者承运。如此,商贾之间为获此合约,必会相互竞争,主动压低价码,朝廷则可得以更低成本、更高效服务完成转运。此即为引入‘竞争’之利。”
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夏景帝的食指在御案上划动着,似乎在模拟着何宇描述的流程。这些想法,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太过新颖,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将关系国本的军需运输,部分交由逐利的商贾?采用竞价这种方式?这简直是对朝廷体统的一种挑战。
但另一方面,夏景帝又不得不承认,何宇的描述极具说服力。那严密的契约设计、分权制衡的监督机制、尤其是将商贾利益与前线需求绑定的付款方式,几乎将可能出现的弊端都考虑了进去,展现出了惊人的缜密思维和对人性、对经济规律的深刻理解。这绝非纸上谈兵,而是极具操作性的方略。
“爱卿此法……着实大胆。”夏景帝缓缓道,语气中听不出褒贬,“然则,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科道言官,若闻此策,必群起而攻之,斥之为‘与民争利’、‘败坏纲常’,甚至会说朕……重利轻义。” 他提到了“与民争利”,实际上,更深层的担忧是触动依靠传统漕运体系牟利的庞大官僚和既得利益集团。
何宇坦然道:“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固守成规,坐视国库血血被蠹虫吸干,前线将士因粮饷不继而溃败,那才是最大的不义。所谓‘与民争利’,此‘民’非彼‘民’。此法所依仗的,是守法经营、能为国分忧的良善商贾,打击的正是那些依附在漕运、官道上吸血的蛀虫。至于言官物议……陛下,任何利于国而损于既得利益者之改革,必遭诋毁。关键在于,此法是否真能利国利民。若试行之后,果真能减少损耗、加快转运、充实军需,使前线将士得饱暖,使国库压力稍减,则些许谤言,何足道哉?事实胜于雄辩。”
他稍作停顿,语气转为更加深沉:“再者,陛下,此举亦有其长远之利。借此机会,朝廷可扶持一批忠于王事、实力雄厚的大商贾。他们依赖朝廷合约而壮大,其利益便与国运紧密相连。将来,若国家再有急需,或欲兴办大型工程,便可借助此等民间雄厚资本与高效组织之力,事半功倍。这实则是将民间散乱之力,化为可为国家所用之‘活水’。”
夏景帝的目光越来越亮。何宇不仅看到了解决眼前军需转运的难题,更看到了借此机会整合民间资源,为将来国家发展积蓄力量的深远图景。这份眼光,远超寻常武将,甚至超过了许多只知道空谈道德文章的文臣。
“活水……好一个‘活水’!”夏景帝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依爱卿之见,若朕欲试行此策,当从何处着手最为稳妥?”
何宇心中一定,知道皇帝已然心动,便谨慎答道:“回陛下,臣以为,初期规模不宜过大,可选一两条相对稳定、易于监控的路线试行。例如,可从江淮调拨部分棉布、寻常药材,尝试由信誉良好的商号运至蓟镇。物资非最紧要,即便有失,亦不伤大局。同时,陛下可选派一两位精明强干、忠于王事之臣,专司此事,制定详细章程,监督执行。待试行一两次,验证效果,积累经验,堵住漏洞后,再考虑逐步扩大范围和应用物资种类。”
夏景帝缓缓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期待的神色:“爱卿思虑周详,步步为营,朕心甚慰。此事……朕会仔细斟酌。你今日所奏,无论是长远固本之策,还是这解燃眉之急的‘以商助战’,皆乃金玉之言,朕已铭记于心。”
他站起身,走到何宇面前,亲手虚扶了一下:“天色已晚,爱卿且回去安心静养。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朕之耳,暂不外传。”
“臣,明白。臣告退。”何宇知道,这次非同寻常的深夜密谈,到此该结束了。他恭敬行礼,在戴权的引导下,悄然离开了暖阁,再次融入皇城的夜色之中。
返回伯府的路上,何宇坐在摇晃的马车中,心情却如这夜色般深沉中带着一丝光亮。“以商助战”的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能长多大,取决于夏景帝的决心和智慧,也取决于未来的风云变幻。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向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展示了超越这个时代的视野和解决问题的务实能力。
蛰伏的潜龙,不仅露出了爪牙,更展现了能兴云布雨的潜能。接下来的,就是等待风起云涌之时了。
而乾清宫暖阁内,夏景帝独自立于窗前,望着东方天际隐隐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喃喃自语:“以商助战……引入活水……何宇啊何宇,你究竟还有多少朕未能看透的本事?或许,这潭死水,是当真需要你这条鲶鱼,来好生搅动一番了!”
他回到御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字:“商助军需”。
墨迹未干,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