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正刻,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也彻底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吞没。风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如同万千冤魂在谷外旷野上凄厉嚎哭,卷起的雪沫不再是轻柔的飘洒,而是变成了坚硬的、横飞的颗粒,狂暴地抽打着世间万物。气温降至了入冬以来的最低点,呵出的气息瞬间就在胡须、眉梢上凝结成厚厚的白霜,连厚重的皮袄都难以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彻骨深寒。
然而,在这条与世隔绝的支谷内,却涌动着一股与这死寂严寒截然不同的、灼热而压抑的力量。
何宇站在谷口一块背风的巨岩后,最后一遍检查着自己的装备。铁锏牢牢绑在背后,腰刀悬挂在最顺手的位置,靴筒里的匕首触感冰凉。他紧了紧蒙面的厚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所有的杂念已被摒除,整个人的精神意志高度集中,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只待离弦的那一刻。
他的身后,四百七十三名敢死营将士已全部准备就绪。战马的蹄子被厚布层层包裹,缚得结实,确保踏在雪地上只会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而非清脆的蹄音。马嘴也被特制的衔口勒住,防止它们发出嘶鸣。将士们人人衔枚,这是用坚硬木头削成的小棍,含在口中,能有效抑制因紧张、寒冷或意外而可能发出的声响。整个队伍鸦雀无声,只有风雪呼啸而过,以及因极度压抑而显得格外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形成一片低沉的背景音。
每一双露在蒙面布外的眼睛,都紧紧盯着何宇的背影。那目光中,没有迟疑,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点燃的、与这酷寒天气截然相反的炽热决心。玉碎之志,已深入骨髓。
老漠头佝偂着身子,像一只警觉的老狼,凑到何宇身边,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掩盖:“将军,风邪性,雪片子打得人脸生疼,这鬼天气,鞑子的哨卡肯定缩着脖子躲懒,正是时候!”
何宇微微点头,目光穿透密集的雪幕,望向数里外那片在黑暗中只有零星灯火闪烁的巨大阴影——后金大营。营盘的方向,比之前更加安静,连原本偶尔可见的巡逻火把的光点,此刻也几乎完全消失了。天时,已然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胸腔中却仿佛有团火在燃烧。他缓缓抬起右手,握拳,然后向前重重一挥!
没有言语,没有号令。但这个简单而有力的手势,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沉默的队伍中激荡起无形的涟漪。
最前方的张三娃率领的五十人纵火队,如同鬼魅般率先动了。他们人数精干,动作轻盈,像一股融入了风雪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滑出谷口,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他们的任务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超强的潜行能力,从预先侦察好的、防御相对松懈的东侧区域渗透进去,在预定时间同时发难,将火种撒遍敌营的边缘。
何宇目送着纵火队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他必须给张三娃他们留出足够的渗透和准备时间。
约莫一炷香后,何宇再次抬手,这一次,指向的是西侧方向。
主力部队,动了。
何宇一马当先,踏入了狂暴的风雪之中。牛大力如同他最坚实的影子,紧紧跟随在其侧后方。紧接着,四百余名将士牵着战马,排成一条细长的、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灰色线条,依次涌出山谷,融入无边的黑暗。
一出山谷,风力陡然增强了数倍。狂风卷着雪粒,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人和马的身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脚下的积雪深可及膝,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战马不安地喷着鼻息,但在主人有力的牵引和严格控制下,保持着沉默。
何宇根据白天的记忆和老漠头的指引,辨认着方向。他不敢走相对平坦但暴露风险高的谷地,而是选择紧贴着山脚的阴影处行进。这里积雪更深,行走更加艰难,但却是最好的掩护。风雪成了他们最强大的盟友,不仅掩盖了他们的行踪和声响,也让任何可能的敌军哨兵都宁愿缩在避风的角落,而不愿在这鬼天气里多待一刻。
队伍在风雪中艰难跋涉。能见度极低,最多只能看到前方几步之遥的人影。每个人都必须全神贯注,紧跟前面的脚步,一旦掉队,在这漆黑的雪夜里,几乎意味着死亡。严寒无情地侵蚀着每个人的体温,尽管他们不停地活动着脚趾手指,但麻木感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蔓延。然而,没有一个人发出怨言,甚至没有一声咳嗽。衔枚有效地抑制了任何可能暴露的声响,整个队伍如同一群在暴风雪中迁徙的幽灵,沉默而坚定地向着目标逼近。
何宇的心弦绷得极紧。他不仅要注意方向和路径,还要时刻感知着整个队伍的状态。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在雪地里。他立刻停下脚步,打了个手势。整个队伍瞬间凝固,如同雪地中突然出现的一排雕塑。
牛大力迅速无声地向后掠去,片刻后返回,低声道:“是个弟兄,冻僵了,滑倒了,没大事,扶起来了。”
何宇心中一沉。这才刚离开潜伏点不远,就已经出现了非战斗减员的风险。他沉声道:“传下去,互相照看着点,特别是身边有伤病的,扶一把!绝不能掉队!”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传递下去。队伍再次开始移动,但一种更加紧密的互助氛围在无声中弥漫开来。有人伸出手,搀扶住身边有些踉跄的同伴;有人接过体力不支者肩上的部分装备。在这赴死的征途上,袍泽之情显得尤为珍贵。
艰难行进了约半个时辰,距离敌营已经非常近了。甚至能透过风雪,隐约看到营寨栅栏后那些帐篷模糊的轮廓,以及几座望楼上如同萤火般微弱摇曳的气死风灯的光芒。
何宇再次举手,队伍彻底停止下来,利用一处地势较低的洼地隐蔽。从这里,已经可以比较清晰地观察敌营西侧的防御情况。
正如侦察所得,此处的防御相对松懈。木制的栅栏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孤零零的,栅栏外的壕沟似乎已被积雪填平了大半。望楼上依稀能看到抱成一团躲风的哨兵身影,但他们显然对楼下的情况漠不关心。巡逻队?在这种天气里,连影子都看不到一个。整个营寨西侧,死寂得如同鬼域。
何宇仔细观察了片刻,确认没有异常。他朝身后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这是事先约定好的行动信号。
牛大力会意,立刻带着十名膀大腰圆、手持巨斧和厚重木盾的壮汉,如同捕食的猎豹般,匍匐前进,悄无声息地接近栅栏。他们的任务是迅速在栅栏上开辟出突破口。
何宇则率领主力,在洼地边缘蓄势待发,所有人在牵马的同时,已经将兵刃握在了手中。弓手们检查着弓弦,确保没有被冻僵;火铳手则小心地保护着火绳和药池,防止被雪打湿。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风雪依旧肆虐,掩盖了一切声响。何宇紧紧盯着牛大力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栅栏下的阴影里。
等待,令人窒息的等待。
突然,栅栏方向传来几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咔嚓”声。那是斧刃劈砍腐朽木头发出的声音。牛大力他们找到了预先侦察好的薄弱点,正在奋力破拆。
何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有望楼哨兵懈怠、风雪声巨大的掩护,但任何异常的声响都可能是致命的。
幸运似乎再次眷顾了他们。风雪声完美地掩盖了破栅的动静。望楼上的哨兵依旧缩着脖子,毫无察觉。
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对何宇来说却如同过了几个时辰。终于,他看到牛大力那边传来一道微弱的手势光信号——缺口已打开!
何宇眼中精光爆射,不再有任何犹豫!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与此同时,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支号炮,但并没有点燃——这是预定在斩杀努尔哈赤后,用来发出撤退信号的。此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铁锏向前方那被打开的栅栏缺口,狠狠一指!
“呜——!”低沉而压抑的怒吼,并非来自号角,而是来自四百多名敢死将士的喉咙深处!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终于爆发的、混合着杀意、决绝和释放的咆哮,虽然刻意压低,却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轰隆隆!”
沉默被瞬间打破!
何宇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向那处被斧头劈开的、足够数骑并行的栅栏缺口!牛大力等人手持巨斧和木盾,护卫在缺口两侧,警惕地注视着可能出现的敌人。
主力部队如同决堤的洪水,紧随着何宇,汹涌地冲过缺口,撞入了后金大营!
冰冷的空气被剧烈搅动,马蹄踏在营内压实积雪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尽管包裹着厚布,但数百匹战马同时奔腾的动静,再也无法被风雪完全掩盖!
“敌袭——!”
几乎是同时,一声凄厉的、变调的惊呼,终于从附近一座望楼上响起!那个被冻得半死不活的后金哨兵,似乎被脚下突然传来的震动和隐约可见的洪流惊醒,发出了警报!
但,已经太晚了!
神兵,已然天降!
何宇根本不理会上方那惊慌失措的哨兵。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死死锁定着营盘偏北方向,那片帐篷最为密集、中心隐约可见一顶规模宏大、即使在暗夜中也仿佛自有微光的金色大帐区域——努尔哈赤的御帐所在!
“随我来!直取中军!挡我者死!”何宇的怒吼如同惊雷,在风雪和骤起的警报声中炸开,为整个敢死营指明了攻击的矛头!
杀戮之夜,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