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际染成一片凄厉的绛红,也给苍凉的原野镀上了一层沉郁的金晖。肃州卫高大的土黄色城墙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如同疲惫旅人眼中最终的归宿。一支队伍,拖着长长的、歪斜的影子,踏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城门方向艰难行进。这正是何宇所在的那支巡逻小队,只是去时整肃,归时却已染尽风霜与血色。
队伍的气氛压抑而疲惫。伤员被同伴搀扶着,或简易担架抬着,压抑的呻吟声不时响起。阵亡者的遗体被用披风或毛毡包裹,由活着的战友轮流背负,沉默的重量压弯了腰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以及失去同伴的悲恸。铠甲上沾满尘土、汗渍和已经发黑的血迹,兵器也不再明亮,仿佛连同主人的精气神一同在之前的恶战中消耗殆尽。
何宇走在队伍中,他的号衣同样破损脏污,脸颊被风沙和汗水弄得黢黑,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虽然击退了敌骑,但谁也不敢保证对方不会去而复返,或有其他埋伏。他的铁锏握在手中,弩机也已重新上弦,保持着最后的戒备。牛大力紧跟在他身旁,这个憨直的山东汉子此刻也沉默了许多,只是不时用担忧的目光看向何宇和队伍中的伤员。
城头上的守军早已发现了他们,远远地便发出了警戒的讯号。待到队伍靠近,看清了是自己人,尤其是那副惨烈的景象,城门守军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值守的队官快步下城,迎了上来。
“老赵头?是你们?怎么回事?!”队官认识带队的什长,看到他肩头包扎的伤口和队伍的状况,声音带着惊愕。
老赵头叹了口气,脸上刀疤扭曲,声音沙哑:“碰上一伙鞑子游骑,在干河床那边……折了三个兄弟,伤了五个,其中一个重伤……”他简略地汇报了情况,语气沉重。
“多少人?”
“七八骑的样子。”
“击退了?”
“嗯,撂倒了他们两个,伤了一个头目,他们退了。”
值守队官闻言,眼中闪过惊讶。以步兵小队在野外遭遇七八名鞑靼骑兵,能活着回来已属不易,竟然还能击退对方,造成杀伤,这战绩堪称亮眼。他不由得多看了队伍几眼,目光在何宇等几个看似伤势不重但神情格外沉静的士兵身上停留了片刻。
“快!先进城!医官!叫医官过来!”队官不再多问,立刻指挥手下帮忙接应伤员,打开侧门让队伍入城。
进入相对安全的城墙之内,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疲惫和伤痛。伤员被迅速送往医官处,阵亡者的遗体被妥善安置,等待后续处理。何宇等人则被要求立刻前往哨官张魁的值房汇报详细军情。
肃州卫大营内,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又一支巡逻队遭遇鞑子,还发生了激烈战斗,有伤亡,但似乎还占了点便宜?这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不少士兵和低级军官都围拢过来,低声议论着,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支归来的小队。
哨长张魁的值房内,气氛严肃。张魁端坐在案后,面色沉静,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听完老赵头详细的汇报,特别是听到何宇在遭遇突袭时的冷静应对、关键时刻提出收缩防御、抢占制高点的建议,以及最后那精准的两箭(一箭毙敌、一箭伤酋)直接导致敌军指挥中断、被迫退走的过程,张魁的眼中精光连闪。
他锐利的目光投向站在老赵头侧后方的何宇。这个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稚嫩和风尘,但身姿挺拔,眼神清澈而镇定,并无普通新兵经历血战后常见的过度亢奋或萎靡不振。
“何宇,”张魁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什长所言,是否属实?那两箭,是你所射?”
“回哨长大人,”何宇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平稳,“卑职只是依仗地利和弩机之利,侥幸得手。若非赵什长指挥若定,众弟兄拼死力战,卑职绝无机会。此战能退敌,全赖上下一心。”他言语谦逊,将功劳归于集体,并未居功自傲。
张魁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心中已是波澜起伏。他行伍多年,深知在那种突发且极度不利的情况下,能保持冷静、提出有效战术、并能以精准射术扭转战局,是何等难得。这绝非一句“侥幸”可以解释。这需要过人的心理素质、清晰的战术头脑和扎实的战斗技能。这个何宇,果然不简单,远非普通“书生兵”可比。
“详细经过,本官已知晓。”张魁沉声道,“你等以寡敌众,临危不乱,击退敌骑,保全小队,此功不小。阵亡将士,从优抚恤;伤员,全力救治;有功人员,待核实战果后,一并叙功!”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何宇身上,“何宇,你此次表现尤为突出,本官会如实向上禀报。”
“谢大人!”老赵头与何宇等人齐声应道。
退出值房,天色已完全黑透。营中灯火零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和草药的味道。小队残存的几人默默回到所属营房,简单的洗漱、吃过炊事班送来的热食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倒头便睡。
然而,这一夜,何宇却未必能安然入眠。他躺在通铺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白日的厮杀声,眼前浮现着战友倒下的身影和鞑靼骑兵狰狞的面孔。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实战,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和杀戮。心灵受到的冲击,远胜于身体的疲惫。但他用力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因长时间紧握兵器而产生的酸痛,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这条路,既然选择了,就必须走下去,而且要走得更好。
接下来的几日,关于这次巡逻遭遇战的细节,在营中悄然流传开来。尤其是新兵何宇在战中的神奇表现,更是被添油加醋,越传越神。什么“一箭射穿敌酋咽喉”、“临危献妙计扭转乾坤”等等。尽管有所夸张,但何宇的名字,确实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懂点医术”、“会耍沙盘”的特别新兵,而是与“勇猛”、“善射”、“有谋略”等词汇联系在一起,真正在肃州卫的底层士卒和军官中“声名鹊起”。这微末的战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悄然扩散,为他后续的机遇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