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春天，来得总是迟滞而羞涩。已是三月中旬，残冬的寒意依旧盘踞不肯离去，只在正午时分，阳光才勉强透出几分暖意，将山阴处的积雪融化少许，到了夜晚，又复凝结成冰，周而复始。然而，在这片广袤而略显荒凉的土地上，一种不同于往年的躁动气息，正随着渐暖的东南风悄然弥漫。这气息，并非来自战马的铁蹄或征战的号角，而是源于一种更古老、更本质的渴望——交换与生存。
肃州卫守备府内，何宇正伏案疾书。窗外是料峭春寒，屋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重的思虑。案头堆放着几卷文书，最上面一份，正是他反复修改、即将再次呈送朝廷的《请于肃州边地开设互市疏》。墨迹犹新，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恳切与深谋远虑。
自黑石峪大捷、整军经武以来，何宇辖下的防区军备日盛，边境获得了难得的宁静。但何宇深知，这种宁静是脆弱且代价高昂的。持续的军事对峙，消耗着巨大的国帑和民力，边境将士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松懈。而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夜不收”频繁派出的小股精锐侦察队带回的情报，以及对俘获的鞑靼士卒的审问，清晰地认识到，北方的游牧部落并非铁板一块。各部族之间为了草场、水源、人口乃至对大明贸易的通道控制权，矛盾丛生。大部分普通牧民和中小部落首领，并非天生好战，他们南下劫掠，很多时候是出于生存的逼迫——严酷的自然环境、匮乏的生活物资（尤其是茶、盐、铁器），以及大型部落的压迫。
“一味征伐，防堵，终究是扬汤止沸。”何宇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坐在下首的陈敢和一位新近投奔而来、精通漠北事务的老通译周先生说道，“鞑靼诸部，需茶以消食，需盐以活命，需铁以制器，需布以御寒。而我边镇，需战马以强军，需牛羊以充粮秣，需毛皮以御严寒。双方各有所需，本可互通有无。若能以朝廷威仪为主导，设立官市，严加监管，使贸易有序进行，则可使大部分希图安稳交易的部落获得生计，减少其为生存所迫而铤而走险的劫掠行为。此乃‘以商弭兵’之上策，亦可分化瓦解敌势，使其难以统合。”
陈敢面露忧色：“大人高见，末将佩服。只是……朝廷历来对边市慎之又慎，恐资敌以铁器，且朝中清流多有‘以物事敌，有损国体’之论。此议，恐难获准。”
周先生捻着花白的胡须，点头附和：“陈千总所言甚是。老朽在边地数十年，见过太多因私市泛滥或官市管理不善而引发的争端，甚至成为大战导火索。开市易，管市难啊。”
何宇目光坚定：“正因私市难禁，官市混乱，才更需由我守备府主导，立下严规！奏疏中我已言明：其一，互市地点，选在离我黑石峪主力三十里外的‘青石洼’，地势开阔，利于我军监控，且非战略要冲；其二，交易物品，严格限定。严禁出售兵器、铠甲、硝石硫磺等军资，只允许茶、盐、布帛、瓷器、药材等民用物资。对方可交易马匹（尤其是骟马，限制其繁殖）、牛羊、毛皮、药材等；其三，设立市?司，由我军中可靠文吏及精锐士卒负责管理、征税、维持秩序，严禁欺诈、强买强卖；其四，规定开市时间，每年春秋两季，各开市一月，过时不候，以免日久生变；其五，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将能否参与互市，与我边防态势挂钩！凡近期有扰边行为的部落，一律禁止入市！而对那些表现恭顺、约束部众的部落，则给予优待。如此，方可使其知利害，明得失，让和平交易成为他们更有利的选择！”
这番条分缕析的规划，让陈敢和周先生眼中都露出了信服之色。他们意识到，何宇并非空想，而是有一套完整且可操作的方案，其核心在于将经济手段与军事、政治威慑紧密结合，主动引导边境态势。
奏疏通过驿站快马送往京城。果不其然，在朝堂之上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以兵部部分官员和某些翰林清流为代表的反对方，痛陈历史教训，担忧资敌、泄密、糜费军心，甚至斥之为“媚虏”之举。然而，以首辅杨廷和、兵部尚书王琼等务实派，在详细阅读了何宇的奏疏并结合北疆近期趋于稳定的态势后，认为此策颇有见地，值得一试。最终，夏景帝权衡利弊，下旨准奏，但附加了诸多限制条件，并要求何宇“慎始慎终，严加约束，若有差池，唯尔是问！”
圣旨抵达肃州卫时，已是春末夏初。何宇接旨后，毫不耽搁，立即投入互市的筹备工作。他亲自带队前往青石洼勘察地形，划定市场区域，修建简易的棚屋、货栈、官署和驻军营房。同时，派出多路使者，携带盖有守备大印的文书和少量作为“样品”的茶砖、盐块、鲜艳的布匹，前往草原深处，向各个大小部落宣告朝廷恩准开市的消息、时间、地点以及必须遵守的规矩。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草原。渴望获得中原物资的部落闻讯欣喜，持观望态度者则将信将疑，而一些历来强硬、以劫掠为生的部落则嗤之以鼻，甚至暗中盘算着如何在市集上捣乱或抢劫。
开市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一。前夕，青石洼一改往日的荒凉，已然初具规模。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着大明龙旗和肃州卫的号旗，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士兵在各处要道设卡巡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逐渐汇聚而来、形形色色的草原客商。何宇坐镇临时搭建的市?司官署，牛大力全身披挂，率领一营精兵在市场外围警戒，陈敢则带人负责市场内的具体管理和纠纷调解，周先生作为首席通译，忙得不可开交。
来自中原的商队，在官军的护送下，运来了堆积如山的货物：整箱的茯茶、雪白的盐巴、色彩斑斓的苏杭绸缎和结实耐用的松江棉布、精美的景德镇瓷器、还有各种针线、铁锅（特制的薄壁锅，易损坏，难以重铸为兵器）、药材等。而草原各部，也驱赶着成群的马匹、牛羊，驮着厚厚的毛皮、珍贵的鹿茸、麝香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空气中混杂着茶叶的清香、牲畜的腥膻、皮革的味道以及不同语言交织的喧闹，形成一种奇特而充满生机的氛围。
开市首日，阳光明媚。随着三声号炮响过，市场栅门缓缓开启。起初，双方都带着警惕和试探。明军士卒严格检查着每一批入市货物，尤其是对方向携带的兵器，一律要求在市场外指定区域寄存。交易在官定的比价和通译的协助下进行，虽有讨价还价的嘈杂，但秩序井然。
何宇身着便服，在市集中悄然巡视。他看到一名老牧民用几头羊换到了渴望已久的茶和盐，脸上露出了质朴而满足的笑容；看到一个部落头人的儿子，对一把工艺精美的匕首爱不释手（匕首为装饰品，不开刃），最终用一匹良马换走；也看到中原商人摩挲着刚买到手的厚实貂皮，眼中放光。这种基于需求的和平交换，所产生的短暂安宁与满足感，与战场上的血腥厮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何宇心中感触良多。他知道，这根经济的纽带，虽然纤细，却可能比刀剑更能束缚住躁动的马蹄。
当然，并非一帆风顺。次日，便有一个人数较多的部落，试图强行以低价购买大量铁锅，与商户发生争执，继而鼓噪起来，甚至有人开始抢夺货物。维持秩序的明军迅速介入，牛大力率铁甲士排成整齐的队列，手持长枪，森然逼近，那股百战精锐的杀气瞬间镇住了场面。何宇适时出现，厉声宣布取消该部落此次乃至下次的互市资格，并将其头人驱逐出境。此举立威，让所有参与互市者都明白了规矩的严肃性。
也有细作试图混入市场打探军情，但在何宇早已布下的暗哨和严密的身份核查下，很快被甄别出来，悄无声息地带走处理。
为期一月的春季互市，在紧张、忙碌与不断的微调中顺利结束。市舐司征收的税款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补充了军需；换回的大量骟马充实了骑兵，牛羊改善了士卒伙食，毛皮则可用于制作冬装。而更重要的是，一种新的边境互动模式初步建立起来。许多中小部落满载而归，对明年秋季的互市充满期待，无形中减少了他们跟随大部落南侵的动机。草原上，关于“黑石峪何守备”的传说，除了勇猛善战，又增添了几分“守信”、“公正”乃至“慷慨”的色彩。
何宇站在即将拆除的市舐司高台上，望着逐渐散去的人流和空旷下来的市场，心中并无太多轻松。他知道，互市绝非万能灵药，它无法根除贪婪和野心，反而可能引来更大的觊觎。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博弈，是刀锋暂时入鞘后，在经济领域的延伸较量。但无论如何，这第一步，他成功地迈了出去。北疆的棋局上，他落下了一颗意在长远的新子。以商弭兵的路，注定漫长而曲折，但至少，他看到了一线不同于无尽征伐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