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沐沦河床的卵石滩在暮色里泛着血光。
鞑靼骑兵撤退时掀起的尘土尚未完全沉降，混着浓重的血腥味、汗馊味和烧焦的兽筋味——那是他们弓弦上涂抹的动物油脂被箭簇摩擦点燃的味道——像块黏腻的湿布，糊在每个明军士兵的口鼻上。老兵王三趴在土坎后，左肩胛的箭伤正往外渗血，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闷哼，生怕暴露位置。身边新兵阿福的铠甲已被射穿三个洞，其中一个擦着肋骨过去，现在正蜷缩着发抖，眼泪混着冷汗滴在卵石上。
“嗖——”
又一支狼牙箭破空而来，擦着何宇的耳廓钉进他身后的土坎。箭尾的雕翎簌簌颤抖，尾羽上还沾着鞑靼人特有的狼毛。何宇纹丝不动，指尖却已摸向腰间的铁锏——那是从昨夜阵亡的百户身上卸下的，锏身还带着未干的血渍。
“咳咳……”右侧传来压抑的咳嗽。是老什长赵头。他半边脸嵌在土里，左臂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那是方才为救阿福挡箭留下的。这位跟着李崇山从宁夏卫戍边三十年的老卒，此刻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河床两侧盘旋的鞑靼骑兵，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娘养的……这是要把咱磨成人干啊……”
一、绝境：机动与消耗的绞索
河床宽约三十丈，南北两侧是陡峭的土岸，高丈许，表层覆着稀疏的枯草，底下全是嶙峋卵石。鞑靼骑兵约十五骑，此刻正分成左右两队，像两道黑色的闪电在河床两侧掠过。他们骑术精湛，战马喷着白气，马蹄刻意避开卵石滩的硬地，专挑松软的沙土奔驰，带起漫天烟尘。
“啪！”左侧骑兵射出一箭，正中明军阵中一面残破的军旗。旗杆断裂，旗面耷拉下来，露出后面瑟瑟发抖的年轻弩手。
“稳住！不许动！”赵头嘶吼着，抬手将一块卵石砸向那个弩手。石头擦着少年头皮飞过，砸在身后的土坎上，溅起一片碎石。少年吓得一缩，弩箭脱手掉进卵石缝里。
何宇在心里默数：这是鞑靼人第十三次齐射。他们不急于冲锋，也不远离，就像一群经验丰富的猎手，用箭矢一点点消耗明军的体力和箭囊。明军二十三人，此刻能战斗的只剩十七人，箭囊平均每人不足五支。更要命的是，河床地势平坦，除了这几个天然土坎，再无任何掩体。步兵在开阔地对骑兵，等于砧板上的肉。
“赵头……”何宇猫着腰挪到老什长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再这么耗下去，半个时辰内，咱们的箭就没了。到时候鞑子冲上来，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赵头猛地转头，布满血污的脸上满是戾气：“你他娘的说废话！老子知道！可冲出去是死，不冲也是死！你小子刚射落个头目，有种你现在带弟兄们冲出去，砍了那帮狗鞑子的脑袋？”
周围几个还能动弹的老兵也投来目光。王三捂着肩膀，血顺着指缝往下淌：“何什长，您有啥办法就说，别卖关子！”
何宇没理会赵头的暴躁。他的眼睛像探照灯，扫过河床每一寸土地：鞑靼骑兵的移动轨迹、战马的呼吸节奏、河床卵石的分布、两侧土岸的坡度和植被……无数信息在脑中飞速整合，像一块块拼图归位。
——鞑靼人分两队，左右呼应，但每队只有七八骑。他们怕被集中火力打击，所以始终保持距离，用游击战术消耗。
——河床底部的卵石虽然滑，但如果集中兵力在几个点，反而能形成交叉火力，让鞑子不敢轻易靠近。
——两侧土岸！坡度不算陡，最高处有三丈多，足以架弩！鞑子仗着我们在低处，视野受限，才敢肆无忌惮地射箭。如果我们有人能上去……
二、破局：从“线防御”到“点堡垒”
“不能硬冲，也不能死守！”何宇突然提高声音，打断赵头的咆哮，“赵头，您记不记得上次张哨长说的‘缩紧拳头打人’？”
赵头一愣：“啥？”
“就是收缩防线！”何宇指着河床中央几处隆起的土坎，“放弃外围的散兵线！把所有人集中到这三个最高的土坎后面，形成三个支撑点！每个点用长矛手在外围筑墙，弩手在后面供箭。这样，鞑子每次只能攻击一个点，我们的火力和防御厚度都能翻倍！”
“集中？”王三皱眉，“那其他地方的弟兄怎么办？岂不是送死？”
“不是送死，是诱敌！”何宇的目光扫过河床两侧，“我们主动放弃两侧的掩护，让他们以为我们要逃跑。等他们分散追击时，我们再用预先埋伏的弩手打他们的侧翼！”
赵头死死盯着何宇，脸上的刀疤因肌肉抽搐而扭曲。这个年轻什长的话像一把锥子，扎破了他三十年的老经验。但此刻，死亡的压力让他不得不赌一把。
“赌你娘！”赵头突然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猛地一拍大腿，“老子信你一次！王三！带十个弟兄去中间最大的土坎！李老四！你带剩下的人缩到左边那个！把长矛都给我竖起来，弩手藏在后面，没我的命令不许放箭！”
“那……那两边呢？”阿福怯生生地问。
“两边交给‘猴子’和拴子！”何宇看向人群中两个最瘦小的士兵——猴子身材精瘦，手指细长，是队里出了名的爬树高手；拴子虽然胖，但手脚麻利，擅长打绳结。“给他们每人一壶弩箭，带上短刀，立刻爬上两侧土岸！不需要太高，只要能趴住，能射箭就行！鞑子在下面射我们，我们在上面射他们！”
“猴子”眼睛一亮，立刻拽住拴子的胳膊：“走！咱俩给狗鞑子尝尝厉害！”两人猫着腰，像两只灵巧的狸猫，钻进了土岸的缝隙。
三、转折：制高点的致命威胁
鞑靼骑兵很快发现了明军的异动。
右侧的领头骑兵——一个脸上有三道刀疤的壮汉，突然勒住马，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河床中央聚集的明军，又看向正在攀爬土岸的两个小点。他吹了声尖锐的唿哨，左右两队骑兵立刻会合，像两股黑色的潮水，朝着中间最大的土坎冲来。
“来了！”王三握紧长矛，手心全是汗。
何宇却异常冷静。他趴在土坎后，盯着越来越近的鞑靼骑兵，嘴里快速报数：“七个！他们分三路冲击，左路由刀疤脸带队，中路由矮个子，右路由那个使双弓的！”
“放箭！”赵头一声令下。
三个支撑点的弩手同时发射。虽然箭矢稀疏，却精准地射向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中路矮个子被射中大腿，惨叫着滚下马来；右侧使双弓的匈奴人射落一支箭，却也被另一支箭擦中手臂，动作顿时慢了下来。
刀疤脸见状，怒吼一声，挥舞着弯刀冲在最前面。他的战马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撞上土坎后的长矛阵。
“长矛手！交叉刺！”王三大吼。
七八支长矛同时从卵石缝里刺出，有的戳向马腿，有的瞄准骑士的胸口。刀疤脸反应极快，弯刀劈断两支长矛，身体猛地后仰，险之又险地避开第三支。但他的战马却被一根长矛刺中前腿，发出一声悲鸣，踉跄着跪倒在地。
刀疤脸滚落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就被两支弩箭射中后心。他抽搐着身体，死死盯着何宇的方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杀了他！”赵头咆哮着，抄起地上的一块卵石砸了过去。
刀疤脸的头颅被砸得粉碎，血浆和脑浆溅在卵石上。周围的鞑靼骑兵发出一阵惊呼，攻势顿时一滞。
四、天平倾斜：来自高处的冷箭
就在此时，土岸上方传来“咻”的一声轻响。
正在指挥残兵的鞑靼副头目突然闷哼一声，伸手摸向脖颈——那里插着一支弩箭，箭簇没入半寸，鲜血顺着锁骨流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却只看见土岸上茂密的枯草在晃动。
“猴子”趴在土岸边缘，心脏狂跳。刚才那一箭，是他屏住呼吸，用了整整十息才瞄准的。他没有经验，只能凭感觉，却没想到运气如此之好，竟射中了对方的头目。
“赵头！右边鞑子的头儿被我射中了！”他压低声音，兴奋得声音发抖。
“好样的！”赵头大喜，立刻对左侧土岸的拴子喊道，“拴子！你也瞅准了射！别怕浪费箭！”
拴子虽然紧张得手抖，但还是稳住心神，瞄准一个正搭箭的鞑靼骑兵。他的箭射偏了，却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就在鞑靼人分神的刹那，下方何宇抓住机会，用改良过的弩机射出一箭——箭簇精准地射中对方的坐骑眼睛，战马受惊嘶鸣，将骑士掀翻在地。
战场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倾斜了。
鞑靼骑兵失去了指挥，变得混乱不堪。他们原本依赖的机动优势和火力压制，被明军突然收缩的防线和来自高处的冷箭彻底瓦解。剩下的七八骑开始商量着撤退，有的搀扶着伤员，有的捡起地上的武器，缓缓向河床下游退去。
“追！”赵头想站起来，却被何宇一把按住。
“别追！”何宇摇头，“我们箭不多了，而且他们肯定有后援。现在最重要的是清点伤亡，保存体力。”
明军士兵们瘫坐在土坎后，大口喘着粗气。王三的肩膀还在流血，却咧嘴笑了：“何什长……你这招……真他娘的管用！”
“猴子”和拴子从土岸上滑下来，脸上沾着泥土和草屑，却难掩兴奋：“俺俩射了仨！其中一个还是头目！”
何宇看着眼前的残兵，又望向远处逐渐消失的鞑靼骑兵身影。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鞑靼人不会善罢甘休，很快会有更强大的援军到来。但至少此刻，他们活下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用鞑靼羊皮裁的笔记本，借着暮色写下：“今日之战，验证两点：其一，收缩防线、集中火力可有效抵御骑兵冲击；其二，制高点对压制敌方机动性至关重要。明日需加固支撑点，增设滚木礌石，同时训练士兵攀爬与隐蔽射击能力……”
五、余烬：未熄的战火与更深的谋划
夜幕完全降临时，明军开始清理战场。
阿福和王三的伤口被简单包扎，箭囊被收集起来，连鞑靼人的尸体也被搜了一遍——他们身上除了弯刀和弓箭，还有几包晒干的奶干和一卷残破的羊皮地图。何宇展开地图，上面用炭笔勾勒着肃州卫边境的地形，标注着几个模糊的部落符号。
“这是铁鹰部的标记。”赵头凑过来，指着地图上一个狼头图案，“他们最近越来越嚣张，看来是觉得咱们好欺负。”
何宇收起地图，目光投向北方连绵的黑暗山脉。他知道，铁鹰部不会就此罢休。这场小规模遭遇战，只是鞑靼人试探性进攻的开始。而他所做的，不仅仅是打退了一次进攻，更是为这支弱小的步兵小队，种下了“科学防御”的种子。
“赵头，”何宇轻声道，“明天开始，教弟兄们练‘跪姿射击’和‘交替掩护’。还有……”他看向“猴子”和拴子，“得找个会攀岩的老兵，教他们怎么在土岸上快速机动。”
赵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敬畏。他知道，何宇想的，远不止于“活下来”那么简单。
河床的风渐渐停了，只剩下卵石滩上细微的沙沙声，像在诉说着未熄的战火。何宇握紧了手中的铁锏，感受着金属的冰凉。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