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卯时,县学医堂的朱漆大门还未全开,外头的人声已像涨潮的河水般漫过门槛。
苏惜棠隔着半扇门,便听见王婶那带点哑的大嗓门:都让让!
我家孙儿昨日夜里发烧,苏娘子给的退热方一帖就见效,我得占个靠前的位置!
关凌飞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银簪,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渗进来:怕不怕?
怕什么?苏惜棠望着他腰间挂着的狼牙坠子——那是大黑去年冬天猎到的第一头野猪的牙,被他磨得发亮,当年在图书馆值夜班,遇到醉汉砸门都没怕过,何况今天?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胸口的玉佩,灵田里新抽穗的稻子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摇晃,再说了,我有底气。
门一声被推开。
堂内百来张木凳早已坐满,连窗台上都挤着拎药箱的郎中。
最前排的老医婆王婶一见她,立刻拍着大腿站起来:苏娘子!
我替青竹村二十户产妇问个好!
满场哄笑里,苏惜棠看见人群后方站着个穿靛蓝直裰的中年男人,腰间挂着太医院的铜鱼符——是陆昭。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穿过攒动的人头扎过来,嘴角却扯出个极淡的笑,仿佛在看一场必输的戏。
今日请各位来,苏惜棠站上堂前的矮台,声音清凌凌响起来,是要解一解那碗灵乳汤的方子。
底下立刻炸开议论。
有年轻郎中将信将疑:真能当众说?
太医院不是说这是秘传......
秘传?苏惜棠转身从案上取过一方白瓷碗,各位且看。她朝堂外招了招手,小桃端着红漆托盘进来,三碗乳白汤羹在晨光里泛着暖光,这第一碗,是用我空间灵乳熬的;第二碗,普通羊乳加金丝草;第三碗,井水煮草加米浆。
陆昭突然跨前一步,官靴碾得青石板一声:苏娘子莫要胡来!
灵乳含天地灵气,岂是凡物能比?
若按这普通方子熬汤,万一出了人命......
那就请陆学使亲眼看看。苏惜棠打断他,朝张伯招了招手。
老医者颤巍巍走上前,袖口还沾着早上采药的草屑。
他先凑到第一碗前闻了闻,又捏着第二碗的碗沿试温,最后将三根手指搭在第三碗旁。
五名被请来的老医家也围上来,有的翻眼皮看汤的色泽,有的用银针试毒,还有的干脆舀了一小勺尝。
半炷香时间过得极慢。
陆昭的手指在袖中绞成了拳,指节泛着青白;堂外的蝉鸣突然停了,连关凌飞养的大黑都蹲在台阶下,耳朵竖得笔直。
第一碗,温而燥。张伯放下银针,灵乳虽补,虚不受补的产妇喝了反而要上火。
第二碗,温而润。另一个老医家接过话,羊乳性平,金丝草去湿,正合产后气血两虚的症候。
第三碗......最后说话的是王婶,她突然笑出了声,米浆裹着草香,倒像咱们村头老李家熬的米茶,穷人家省口米就能煮,喝了虽不如前两碗见效快,可养人啊!
满场死寂。
不知是谁先喊了句原来如此,接着掌声像滚雷般炸响。
王婶抹着眼泪抓住旁边人的胳膊:我就说苏娘子不是藏私的人!
咱们村张二家媳妇,不就是用野羊奶加田埂上的金丝草,月子坐得比县太爷家的少奶奶还壮实?
苏惜棠趁机铺开宣纸,狼毫在砚台里蘸得饱满:这是基础方——金丝草三钱,陈米半合,乳半升,文火熬半刻。她笔尖一顿,抬头看向陆昭,陆学使说含灵机,可这方子,哪家灶房没把草药?
哪户穷家没口破锅?
够了!陆昭突然拔高声音,官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你这是毁太医院百年清誉!
清誉?
一道清冷女声从右侧传来。
小桃抱着个青布包裹挤上前来,发顶的银簪晃得人眼花。
她解开包裹,露出一叠泛黄的账册,封皮上太医院进贡录几个字被墨迹浸得发皱:我替苏娘子算过账——一坛乳汤,买羊乳三文,金丝草两文,柴火一文,成本不过六文。
可陆大夫在太医院报的是一剂十两,十日进贡三坛,一年就是三千两白银。
她翻开账册,指尖重重戳在某页:这三千两,够买三万石米。
三万石米,够建三座义仓,够让永安县的孩子冬天有热粥喝,够让产妇喝上三个月的乳汤!
堂内霎时落针可闻。
陆昭的脸白得像张纸,喉结动了动,却只挤出半句:你......你私传官册......
我只问一句。小桃将账册地拍在案上,目光像把刀,陆大夫这些年救的人里,有几个是饿死的?
有几个是因为喝不上一碗便宜乳汤,血崩死在草席上的?
陆昭踉跄后退半步,后背撞在堂柱上。
他望着账册上自己的签名,突然伸手去抓,却被关凌飞横臂拦住。
猎狼大黑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蹲在关凌飞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声。
苏惜棠望着陆昭颤抖的指尖,想起阿苦昨日深夜塞给她的信——那是陆昭未及弱冠时写的医案,扉页上墨迹未干的医者仁心四个字,如今已被岁月浸得模糊。
她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见人群后排有个灰衣身影晃了晃。
是阿苦。
他攥着衣角站在门槛边,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见苏惜棠望过来,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只将怀里的布包又紧了紧——里面是他抄了三夜的太医院黑账副本。
堂外的日头越升越高,将阿苦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随时会断的线。
阿苦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时,整个医堂的空气都跟着颤了颤。
他怀里的布包地落在脚边,纸页散出来,最上面一张是他用破笔抄的药方——字迹歪歪扭扭,却在二字上圈了三个红圈。
我跟先生十年。他仰起脸,泪水混着鼻涕糊在脸上,声音像被揉皱的破布,头三年在乡野,他背着药箱翻山越岭,我替他提灯笼,看他用半块姜治好了王阿婆的寒症;后七年进了太医院......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指死死抠进石板缝里,我娘病死那夜,他在给知府大人熬延寿膏,用的是我娘采的野山参。
我跪在偏房求他,他说这膏子能换三十石米,可等米到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咽,我娘的尸体都凉透了。
堂内响起抽噎声。
王婶用袖口捂着眼,肩膀一耸一耸;老医家们攥着药杵的手青筋暴起,其中最年长的那位突然重重捶了下桌案:作孽!
李崇文的官靴一声碾过散落在地的账册。
他原本端着的官架子早没了,眉峰倒竖如剑:你说他烧了三十六张方子?
阿苦从布包里抖出一叠焦黑的纸页边角,去年腊月,我替他收拾药炉,见他把治痘疹的方子扔进火盆。
我去抢,他说这方子太便宜,传出去谁还买太医院的紫花散?
紫花散!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子,紫花散要五两银子一剂,可那痘疹方,不过是忍冬藤加淡竹叶!
放肆!陆昭突然暴喝一声,官服下摆扫过茶盏,青瓷碎片飞溅。
他踉跄着扑向阿苦,却被关凌飞一把拎住后领。
大黑地窜过来,獠牙擦着陆昭的靴面划过,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鸣响。
你懂什么?陆昭的脸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跳得像要爆开,那些乡野方子治不了大病!
我烧了痘疹方,是为了让太医院改良成更有效的紫花散;我抬高乳汤价,是为了攒银子建医馆!
我......我是要救更多人!他的声音突然泄了气,踉跄着扶住桌角,上个月我还捐了五十两给义庄......
五十两?小桃突然冷笑,把账册翻到最后一页拍在他面前,您去年从乳汤里贪的,是五千两。
五十两,够买您良心的零头么?
陆昭的手指触到账册上自己的签名,像被烫了似的缩回。
他望着堂外摇晃的日影,突然想起初入太医院时,老院首拍着他肩膀说医者当持秤,一头是性命,一头是人心。
可这些年,他总觉得秤砣太轻,要往银钱那头加砝码,才能翘起更多性命——直到今天,他才看清,原来自己早把秤杆压断了。
来人!李崇文猛地抽出腰间的令牌,查封太医院在永安的药库,把这些账册和焦纸全收走!
再派衙役去太医院分号,把那三十六张被焚之方的底本给我翻出来!
堂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几个差役扛着封条冲进来。
陆昭望着自己亲手写的太医院永安分号匾额,突然瘫坐在地,官帽滚到阿苦脚边。
阿苦看了那顶乌纱帽一眼,弯腰把自己抄的药方一张张捡起来,仔细收进布包——这是他最后能为先生做的,替他留住半分医者的体面。
苏惜棠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幕。
她想起昨夜阿苦塞给她的信里,夹着半片晒干的淡竹叶,背面写着求苏娘子让好方子见光。
此刻那片叶子正躺在她袖中,叶脉清晰得像一道光。
取笔墨来。她转身对关凌飞说。
男人立刻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狼毫,墨块在砚台里磨出清亮的声响。
苏惜棠接过笔,走到医堂门前的青石碑前——那是她让人连夜运来的,碑身还带着山风的凉意。
医者仁心,不在价高,而在愿救。她的笔尖重重落下,此方,永不禁传。
最后一个字写完时,碑身突然泛起微光。
苏惜棠的手指触到碑面,竟有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来。
她想起昨夜灵田里的异变——乳泉上空浮现金纹,仁心通源四字一闪而逝。
原来空间认的,从来不是灵气,是人心。
暮色漫进医堂时,人群渐渐散了。
王婶攥着抄药方的纸页,抹着眼泪说要连夜回村,给张二家媳妇看;老医家们围在碑前,用指甲轻轻刮着碑文,像在确认这不是梦;阿苦抱着布包站在墙角,见苏惜棠望过来,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巷口。
关凌飞替她披上披风时,夜风里已经有了凉意。
他望着天际翻涌的乌云,低声道:今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
苏惜棠抬头,见西边的天空阴沉沉的,像被泼了墨。
她想起李崇文下午说的话——北边商队传来消息,雁门关外的雪比往年来得早,怕是要闹冬荒。
更远处,千里外的朱门深院里,沈寒舟捏碎的茶盏碎片扎进掌心,血珠滴在案上的密报上,将苏惜棠三个字染得猩红:既然她要普渡众生......他盯着窗外渐起的秋风,嘴角扯出个冰冷的笑,那就让她,尝尝孤身一人的滋味。
当夜,青竹村的老人们围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着西北方压过来的乌云直叹气。
有人摸了摸自家粮仓,嘀咕着得把苏娘子教的暖房法子再理一理;有人往药罐里多抓了把药材,说今冬怕是要闹疫病。
而苏惜棠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灵田里新抽的稻穗,正随着夜风轻轻摇晃,叶尖凝着的露珠,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金光——像是某种预兆,又像是某种力量,正悄然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