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刚在村口老槐树下停稳,呼啦一下就被涌上来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十双眼睛,跟钩子似的,全钉在沈星落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上。四十两!那可是四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靠山村谁家见过这么多现钱堆一块儿?沈老三一家子累死累活干十年也未必攒得下。
“落丫头!快!快让婶子瞅瞅!四十两银子啥样儿?”胖婶挤在最前头,嗓门震天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沈星落脸上了。
“就是就是!拿出来瞧瞧!开开眼!”人群嗡嗡响,全是催促和惊叹。
沈星落也没扭捏。她知道,今天这银子不亮个相,是走不出这人堆的。她解开布包结,小心地掀开一角。四个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元宝,挤在布包里,在晌午的太阳底下,晃得人眼花!
“嚯——!”
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胖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伸手就想摸:“我的老天爷!真……真是元宝!这么大个!”
沈星落手一缩,把布包重新裹紧,抱在怀里,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警告:“胖婶,看看就行啦,别上手,摸脏了。”
胖婶讪讪地缩回手,脸上堆满笑:“哎哟,落丫头,婶子这不是……没见过嘛!值!真值!那草是仙草!四十两!活该你家发财!”她这一嗓子,算是替沈星落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羡慕,嫉妒,眼红,各种滋味在人群里翻滚。
“老三家的!真有你的!你家落丫头是福星啊!”有人冲着后面赶来的林秀娘喊。林秀娘被沈老三和沈大牛护着挤进来,脸上又是高兴又是不安,手心都攥出汗了。沈老三看着闺女怀里的银子,嘴唇哆嗦着,只会憨憨地笑。沈大牛则挺直了腰板,像尊门神似的挡在妹妹身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哼!得意什么!”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像锥子一样刺破了这火热的气氛。众人回头,只见沈老大和王氏也挤了过来。王氏吊梢眼斜睨着沈星落怀里的布包,那眼神,恨不得把那布包剜出个洞来,嘴里啧啧有声:“四十两?骗鬼呢吧?谁知道是不是跟那掌柜的串通好了演戏?一株破草卖四十两?金子打的啊?我看啊,八成是那掌柜的瞧这小丫头片子长得水灵,起了歪心思,给的钱怕是不干净吧?”
这话恶毒又下作,像一盆冷水泼下来。热闹的气氛瞬间冷了不少,有些人看向沈星落的眼神也带了点异样。乡下地方,最怕沾上这种不清不楚的名声。
沈星落小脸一沉,还没开口,旁边的赵三爷先炸了。老头子气得胡子直抖,拐棍狠狠往地上一顿:“王氏!你嘴里喷的什么粪!老头子我亲自跟着去的!回春堂张掌柜清清白白几十年!那草是我亲眼看着挖出来,看着卖出去的!四十两银子,货真价实!你自己心黑眼瞎,就见不得别人好?再敢胡说八道污蔑落丫头名声,老头子我第一个撕了你的嘴!”
赵村长也板着脸,威严十足:“王氏!说话要讲证据!你再敢胡吣,污蔑我靠山村姑娘的清白,小心我开祠堂请族规!”
村长和三爷同时发话,分量极重。王氏被怼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这茬,但那股子酸劲儿怎么也压不下去。她眼珠子滴溜溜转,又瞄上了沈星落腰间一个没系紧的小布袋——那是沈星落刚从镇上买的一些小物件,其中就卷着那张青砖瓦房的草图。那纸卷露出了一小截,看着挺特别。
“哎哟!”王氏突然夸张地叫了一声,指着沈星落的腰,“落丫头,你那布袋里装的啥宝贝啊?该不会又是啥‘宝地’里挖出来的仙草图纸吧?让大伯娘也开开眼呗?”说着,她竟猛地往前一扑,仗着身宽体胖,出其不意地伸手就去拽那布袋!
沈星落正抱着银子布包,猝不及防,腰间的布袋竟真被王氏一把扯了下来!里面几个铜板、一小包盐粒子、还有那个卷着的纸筒,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哎呀!我的盐!”林秀娘心疼地叫了一声。 沈老三和沈大牛气得脸都青了,就要上前理论。
王氏却像抢到了什么宝贝,根本没管地上的铜板和盐,一把就抓起了那个卷着的纸筒,得意洋洋地抖开:“让大伙儿都瞧瞧!咱落丫头又得了啥‘宝贝’图纸!是不是要盖个金銮殿啊?哈哈哈……”
她一边尖笑着,一边把那张粗糙的草纸抖开,举到眼前。纸上用炭条歪歪扭扭地画着些线条方框,标注着“正房三间”、“东西厢房”、“青砖”、“瓦片”之类的字。王氏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这几个最显眼的字,她勉强认得。
“青……青砖?瓦……瓦片?”王氏念着念着,脸上的得意慢慢僵住了,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是更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脑门的嫉妒和愤怒!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青砖瓦房?!沈星落!你们三房要盖青砖瓦房?!我的老天爷啊!你们这是要翻天啊!才分了家几天?才得了几个臭钱?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四十两银子就敢想青砖瓦?你当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土坷垃啊?知不知道青砖多贵?瓦片多贵?工钱多少?你们三房上下几口人?住得过来吗?啊?!”
她举着那张图纸,像举着面战旗,对着周围的村民疯狂挥舞,唾沫横飞:“大家伙儿都听听!都看看!三房这是要干啥?这是要盖地主老爷才住得起的青砖大瓦房啊!四十两银子?四十两就想盖青砖房?做梦去吧!我看你们这银子,没捂热乎就得败光!到时候喝西北风,可别又舔着脸回来求我们大房接济!没那个富贵命,就别做那富贵梦!穷酸泥腿子,还想住瓦房?也不怕折了寿!”
王氏骂得酣畅淋漓,脸红脖子粗。她以为这番话能引起村民的共鸣,一起嘲笑三房的不自量力。
然而,四周却诡异地安静下来。
村民们看看被王氏举在手里挥舞的图纸,又看看沈星落怀里那沉甸甸的布包,再看看王氏那副气急败坏、嫉妒得快要发疯的嘴脸,表情都变得……十分古怪。
终于,人群里不知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点燃了引线。
“哈哈哈……” “哎哟喂……” “我的娘,笑死我了……”
哄笑声越来越大,像潮水一样涌向王氏。
“王氏!你自个儿不识数,当大伙儿都跟你一样啊?”胖婶笑得最大声,指着王氏手里的图纸,“人家落丫头卖草得了四十两现银!白花花的银子!盖个青砖瓦房咋了?咋就住不得了?”
旁边一个常去镇上做短工的老汉掰着手指头,嗓门洪亮地算开了:“就是!我给你们算算!青砖贵是贵,一窑好青砖,撑死了五两银子!上好的灰瓦,三两银子管够!正房三间带东西厢,料钱满打满算十五两顶天了!再请好匠人,工钱管饭,十两银子那都算多的!满打满算,二十五两!人家落丫头手里稳稳当当四十两!剩下的还能置办新家具新衣裳,买几亩好田!咋就不够了?咋就败光了?”
“就是!盖得起!人家落丫头盖得起!”人群纷纷附和。
“还舔着脸回来求你接济?”胖婶叉着腰,对着王氏唾了一口,“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大房欠赌坊的钱还清了吗?沈老大昨儿个是不是还被王癞子堵村口要债来着?自己屁股上的屎都没擦干净,还管别人盖不盖瓦房?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哈哈哈……”人群又是一阵爆笑,看向王氏和沈老大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笑。
沈老大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使劲拽王氏的袖子:“走!快走!丢人现眼的东西!”王氏被众人笑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开了染坊,举着图纸的手僵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本想煽动大伙儿嘲笑三房,结果反而成了最大的笑话!那一声声刺耳的哄笑和毫不留情的奚落,像无数个巴掌,狠狠抽在她脸上!
她气得浑身发抖,最后只能狠狠地把那张图纸往地上一摔,踩了两脚,色厉内荏地尖叫道:“盖!盖你们的青砖房去!我看你们能得意几天!等着吧!有你们哭的时候!”说完,再也无颜待下去,拉着沈老大,在众人持续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沈星落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张被踩脏的图纸,小心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土。她抬起头,小脸上没什么得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她环视了一圈还在议论纷纷的村民,清脆的声音清晰地传开:
“村长伯伯,赵三爷,各位叔伯婶子,”她顿了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家确实要盖房了。就盖青砖瓦房。图纸大家也看见了,地方就在村头我那荒滩边上,地方宽敞。”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虽然早有预料,但真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引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沈星落没理会那些惊讶,继续道:“盖房子是大事,光靠我爹和我哥肯定忙不过来。所以,我想请人帮忙。”她目光扫过人群里那些平日里干活实在、口碑不错的汉子,“一天工钱十五文,现结!中午管一顿饭!”
“十五文?!还管饭?!”人群炸开了锅!镇上扛大包一天累死累活也就十文钱,还不一定天天有活!这十五文一天,还管一顿饭,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落丫头!算我一个!我力气大!” “还有我!我会垒墙!” “我泥瓦活干得好!”
七八个壮劳力立刻激动地挤到前面报名,生怕晚了没名额。
沈星落点点头,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好!愿意来的,明天一早,带着家伙事儿,直接去我家荒滩那边找活!先说好,偷奸耍滑的可不要!”
“放心!落丫头!指定给你干得漂漂亮亮的!” “对!谁不好好干,我们都不答应!”
沈星落最后加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中午的饭,管饱!白面馍馍管够,顿顿有荤腥!”
“白面馍馍?还顿顿有荤腥?!” “我的娘嘞!这比过年吃得都好!” “沈老三!你家这日子……真是要上天啊!”
最后一点疑虑也被这“管饱”、“白面”、“荤腥”彻底砸碎了!羡慕的惊呼声几乎掀翻了天!一天十五文,白面馍管够,还有肉吃?这哪是去干活,简直是去享福啊!
沈老三和林秀娘被众人羡慕的目光包围着,脸上也终于露出了扬眉吐气的光彩。沈大牛更是把胸膛挺得老高。
沈星落抱着银子,在家人和赵村长、赵三爷的簇拥下,穿过人群,朝家里走去。身后,是村民们更加热烈、更加复杂的议论声。那些声音里,“青砖瓦房”、“一天十五文”、“白面馍”、“荤腥”成了最响亮的词。
沈家三房,真的要不一样了。这靠山村的天,从今天起,算是彻底变了颜色。
村道旁的老槐树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伫立。阿珩的目光掠过沈星落抱着银钱、步伐沉稳的背影,又扫过地上那张被踩踏过的、画着简陋房屋线条的草纸,最后落在远处村头那片荒芜的河滩上。
青砖瓦房? 倒是……有点意思。 这小丫头的步子,迈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稳。 他指尖微动,一缕极淡的清风卷起地上一点微尘,将那草纸上被踩出的污痕悄然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