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寅时三刻
汪兆麟在签押房内来回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屏风后转出三人——陈氏家主陈延年，孙氏孙茂才，胡氏胡万金。三人皆着便服，面色阴沉。
“汪大人还在犹豫？”陈延年声音沙哑，“林凡今日当众验土，明日就能带人闯进你我祠堂，翻查百年田契！他手里那铁盒子，比老吏的眼毒！”
孙茂才捻着腕上佛珠：“京城那边，高阁老递了话——‘青州事，青州毕’。意思是，别让火燎到京城。程文瑞的人也到了，在城西‘福寿堂’等着。”
胡万金啐了一口：“程老儿自己儿子升了官，倒让我们当马前卒！罢了，事到如今……按第二策办。”
汪兆麟停下脚步：“真要闹‘民变’？”
“不是真民变，是‘被逼民变’。”陈延年眼中闪过冷光，“明日午时，组织三百佃农去驿馆‘请愿’，就说清丈扰民、仪器是妖器、要饿死百姓。混进去五十个好手，趁乱砸了那些铁盒子，再‘不慎’推搡几个学子……若宸亲王或林凡的人动手伤人，那便是‘官逼民反’。”
他顿了顿：“京城御史的弹章已备好，八百里加急。标题都想好了——‘阁臣酷法虐民，青州饿殍将起’。”
汪兆麟闭眼：“百姓何辜……”
“百姓？”孙茂才冷笑，“那些泥腿子，给两顿饱饭就会喊‘陈家老爷仁义’。汪大人，别忘了，五年前那笔修河款的账册，可还在我陈家祠堂供着。”
烛花爆了一下。
汪兆麟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褪尽：“……何时动手？”
“三日后，州衙开‘清丈说明会’之时。”胡万金道，“人多，乱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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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港·戌时
赵虎扮作贩麻客商，蹲在码头鱼市边的馄饨摊。目光锁着远处一艘三桅货船——“顺昌号”，陈家的私船。
船刚卸完货，苦力正将一袋袋用麻布包裹的货物搬进仓栈。赵虎盯了两日，发现这些货从不走正单，均由陈府二管家亲自押送。
“老板，再来碗馄饨。”赵虎丢出几个铜板，压低斗笠。
摊主老李一边下馄饨，一边低声道：“虎爷，打听清楚了。那麻布包里不是寻常货——有白粉味，呛鼻。前日搬货时破了一袋，洒出来的粉末遇水冒烟，苦力手都灼伤了。”
硝石。或者说，是纯度极高的钾硝。
赵虎心下一凛。大晟硝石多用于火药，民间严禁私运。若陈家大量购入……
“船从哪来的？”
“上月从泉州出发，中途在‘双屿岛’停过三日。那边如今是各路海商混杂之地，弗朗机人、红毛夷、倭商都有。”
双屿岛。韩文远密信中提到，西方商船常在那里补给。
赵虎正思忖，忽见码头阴影处闪过两道身影——短打劲装，腰间佩刀样式奇特，似倭刀又似西洋剑。他们远远盯着“顺昌号”，交头接耳片刻，悄然退走。
不是官府的人，也不像江湖客。
赵虎起身，馄饨未动一口，身影没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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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青州城西番坊
所谓“番坊”，不过是一片破败土屋，住着十几户早年漂泊至此的色目人后裔。最里一间屋内，油灯昏暗。
两人对坐。一人正是码头出现的短打男子，另一人却是汉人面貌，着绸衫，指戴翡翠扳指。
“陈家的硝石送到了。”短打男子开口，竟带着闽南口音，“纯度九成以上，够配三千斤上等火药。但林凡来得太快，他们不敢现在转运。”
绸衫男子把玩扳指：“西方朋友那边，催得急。‘协会’的意思是，不仅要阻碍清丈，最好让青州彻底乱起来——乱到林凡不得不调派新军弹压，从而推迟海防建设。”
他顿了顿：“黑水洋战后，大晟全力造舰。若再给他们三年，‘启明’级铁甲舰成军，海上优势将逆转。必须让他们的资源，陷在内陆泥潭里。”
短打男子沉吟：“三日后，三大姓会闹事。但林凡有宸亲王坐镇，未必能乱透。”
“那就加把火。”绸衫男子从怀中取出一支铜管，推过去，“里面是‘爆雷’制法，简易版。找机会混入民变人群，往驿馆或检验所扔几个——不必真炸死谁，但要响声震天，让百姓以为‘官家要用火药杀民’。”
“这……”短打男子迟疑，“若查出来源……”
“查不到。”绸衫男子冷笑，“制法来自倭寇流出的残本，江湖黑市早有流传。林凡要查，也只能查到‘民间私造’。”
窗外传来打更声。
短打男子收起铜管：“明白了。还有一事——香料群岛传回消息，韩文远随行的探索舰队，七日前已返航。不日将抵泉州。”
绸衫男子眼神一凝：“……他活着回来了？那位‘学者’没得手？”
“据说海上遇风暴，乱了计划。”
“废物。”绸衫男子起身，“你走吧。三日后，我要看见青州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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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驿馆·子夜
林怀瑾轻轻推开房门。廊下值夜的护卫正是赵虎手下，见是他，微微点头，侧身让过。
“少公子要出去？”
“屋里闷，去院里透透气。”林怀瑾神色如常，袖中却藏着白日绘的陈家田庄简图。
他白日随石磊验土时，注意到田庄边缘有一处孤立的仓房，守卫比其他粮仓森严。佃农路过时都绕道走，说是“陈老爷放祖宗牌位的地方”。
但哪家祠堂会设在田埂边？
怀瑾溜出驿馆后门，凭着记忆穿巷过陌。他换了身深色棉布短打，脸上抹了灶灰——这是从前听父亲讲昌乐往事时，记下的“暗访要诀”。
田庄在望。仓房果然亮着微光，窗纸透出人影。
怀瑾伏在沟渠边，正思忖如何靠近，忽听身后轻微响动。他浑身一僵，缓缓回头——
竟是石磊，同样灰头土脸。
“石、石教习？！”怀瑾压低声音。
石磊捂他嘴，拽到草垛后：“我就知道你半夜要出来。王睿发现你晚上找他要青州城防图，就让我盯着。”
怀瑾窘然：“我……我只是想看看。”
“看什么？看那仓房里是不是藏着硝石？”石磊叹口气，“赵统领早派人盯上了。但你可知，为何不动手？”
怀瑾摇头。
“因为要钓大鱼。”石磊指向仓房侧面，“你看，墙角阴影里，伏着两个人——是赵统领派的暗哨。他们在等，等谁来取货，等货往哪运。”
他看向怀瑾，目光严肃：“少公子，你想帮林阁老的心，我懂。但贸然行动，若打草惊蛇，会毁了布局。改革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成，要算，要等，要忍。”
这番话，如冷水浇头。
怀瑾沉默良久，低声说：“父亲总说，做事要‘谋定后动’。我……我太急了。”
石磊拍拍他肩膀：“急不是错。我年轻时，为造第一台水锤，三天三夜不睡，差点把作坊烧了。但有些事，就像炼铁——火候不到，铁不成钢。”
正说着，仓房门开了。
两人屏息。只见陈府二管家引着两人出来，那两人着斗篷，帽檐压得很低。但其中一人转身时，月光照见其腰间——佩刀样式奇异。
“倭刀？”怀瑾低呼。
“不，是西洋剑改的。”石磊眼神锐利，“我在格物大学堂见过图谱，这叫‘刺剑’，罗兰共和国近卫军制式。”
西洋人？还是装备西洋武器的汉人？
那两人与管家交割了几袋货物，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暗哨悄然尾随。
石磊拉起怀瑾：“走，回去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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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书房·丑时
林凡听完石磊与怀瑾的汇报，面色平静，眼底却结了霜。
“西洋制式武器、私运硝石、计划民变……”他看向一旁静坐的宸亲王，“殿下，这不是寻常豪强反抗，这是内外勾结，意图动摇国本。”
朱载堃指节叩着桌面：“陈家背后，恐怕不止汪兆麟。能弄到如此精良的硝石，又有西方势力渗透……朝中必有更高位者为其张目。”
“高阁老？”王睿脱口而出。
林凡摇头：“高拱虽保守，但不会通夷。倒是程文瑞那派，与江南海商素有往来……”他顿了顿，“赵虎。”
“属下在。”
“你亲自盯三日后‘清丈说明会’。混在百姓中的人，一个都别放跑。尤其是身上可能藏‘爆雷’的——石磊，能否做出探测之物？”
石磊思忖片刻：“硝石遇炭末会冒火星，我可做简易‘探硝袋’。但需靠近三尺内。”
“够了。”林凡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青州沉沉的夜，“三日后，他们将计就计。”
他转身，目光落在怀瑾身上：“安儿，你今日贸然行动，该罚。但你能看出仓房异常，且知隐蔽查探，亦该赏。”
怀瑾低头：“请父亲责罚。”
“罚你三日内，协助石磊做出五十个‘探硝袋’。”林凡语气转厉，“但你要记住——今日若仓房守卫并非我的人，若那两人携带火器，你此刻已是一具尸体。改革需要勇者，但不需要莽夫。”
“是。”怀瑾肃然。
林凡走到他面前，声音缓下来：“不过，你有一处做得极好——脸上抹灰。昌乐往事，你听进去了。”
怀瑾眼眶微热。
“去吧。”林凡摆手，“三日后，你们随我去‘说明会’。我要让你们亲眼看看——改革路上的魑魅魍魉，究竟是什么模样。”
众人退下。书房只剩林凡与宸亲王。
朱载堃轻声道：“老师，此局凶险。若三日后真炸了……”
“炸不了。”林凡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今晨，陛下已密调‘神机营’两百火铳手，化整为零潜入青州。领队的，是你在黑水洋时的旧部。”
朱载堃一震：“父皇他……”
“陛下说了，”林凡望向京城方向，“‘给林凡试剑，但剑不能折。’”
窗外，东方微白。
青州城还在沉睡，但暗流已汇成漩涡。三日后的州衙广场，将是新旧力量的第一次正面碰撞。
而年轻的改革者们，即将迎来血与火的成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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