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发生前一小时。
迷宫都市欧拉丽,地下城第十八层,“里维拉镇”。
这座被誉为“安全楼层”的城镇,本应充斥着冒险者们休整的喧闹、商人叫卖的嘈杂以及锻造炉燃烧的轰鸣。但此刻,一种极不自然的氛围,如同粘稠的油脂,弥漫在空气中,浸染着每一个角落。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那些感官敏锐的资深冒险者。
艾丝·华伦斯坦正坐在旅店“丰饶的女主人”设在第十八层的临时据点一角,一块干净的绒布轻轻拂过“绝望之剑”冰冷的剑身。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然而,就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她那纤细修长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并非听到了什么,而是某种一直存在的背景音——消失了。
持续了数日,从脚下更深层传来的、低沉而规律的震动,如同地下巨兽的心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不是逐渐减弱,是彻底的、绝对的中止。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死寂。
原本隐约可闻的、来自下层魔物的遥远嘶吼,地下河水流淌的潺潺声,甚至空气中固有的魔力微粒流动的微弱嗡鸣,全都无影无踪。整个世界仿佛被扣上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在这片真空般的寂静里,周围冒险者们粗重的喘息、铠甲关节摩擦的声响、乃至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搏动声,都被残酷地放大,反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压迫耳膜的低频噪音。
艾丝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如同猫科动物般竖立起来。她并非通过耳朵,而是通过脚下地面传来的、最后那一丝震颤的余韵,捕捉到了一种异样——那并非平静,而是另一种更深层、更混乱、仿佛无数细小虫豸在疯狂啃噬岩壁的细微波动。一种捕食者蛰伏接近时,特有的危险频率。
她瞬间起身,动作轻盈迅捷如蓄势待发的猎豹,右手已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绝望之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警惕,剑鞘边缘流淌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寒芒。
“不对…”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这次的‘寂静’…太反常了。就像是暴风雨前,连风都停滞的那一刻。”她清澈而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整个城镇广场,试图从混乱的表象下找出危机的源头。“震动停止,但更深处的‘某种东西’…正在上升!莉娜,贝尔,准备应对冲击!”她提高了音量,清冷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地传向同伴所在的方向。
几乎在艾丝起身的同时,不远处,倚靠着一根粗壮水晶柱静坐的琉·璃昂,猛地睁开了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一直闭目养神的她,在那死寂降临的刹那,精灵族特有的敏锐感知让她如同被冰锥刺中。她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瞬间出现在冰冷的岩壁旁,侧耳贴了上去。
数秒后,她回到艾丝身边,一向清冷平静的语调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急促:“艾丝,不对劲。不是震动停止…是所有的声音,包括地层深处最微弱的回响,都被‘吞噬’了。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下面上来!速度很快!”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种层级的空间干扰…连精灵的古老记载中都未曾提及!欧拉丽的根基…在被撼动吗?”
就在这时,城镇的“天空”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第十八层之所以被称为“起始的绿洲”,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穹顶上那些巨大的天然水晶簇,它们常年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乳白色光辉,模拟着地表世界黄昏般令人安心的光线。但此刻,那乳白色的光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仿佛被无形的污秽浸染,先是变得昏黄黯淡,如同垂暮老人的脸色,随即,一种令人不安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色,开始从水晶簇的核心弥漫开来,迅速锈蚀了整片“天空”。
被这诡异红光笼罩的里维拉镇,瞬间堕入了一片血色地狱般的景象。光线变得扭曲,照射在物体上,拉出的影子不再稳定,而是被不正常地拉长、变形,并且边缘呈现出轻微的抖动和重影,仿佛有多个看不见的光源在相互争夺、疯狂闪烁。
“搞什么鬼?!这他妈是什么光?!”一个脾气火爆的矮人战士烦躁地吼道,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下意识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双刃战斧,却惊愕地发现,斧刃上那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表面,正迅速浮现出大片褐红色的锈迹,并且如同活物般蔓延!“见鬼!老子的斧头!”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人类法师学徒脸色煞白,紧紧抓住身旁老法师的袍袖,声音带着哭腔:“老师!我的魔力…魔力流通变得好滞涩!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完全调动不起来!”
恐慌的涟漪,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密集的人群中扩散。
五万名冒险者,这个平日里足以扫平深层区域的强大力量,此刻在这超越常识的环境异变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安。交谈声、争论声、武器出鞘声、检查装备的铿锵声,逐渐汇聚成一片压抑的嘈杂海洋。每个人都抬头望向那不祥的血色天空,或是惊慌地检查着自己出现异常变化的武器和防具。铁锈、腐木以及一种类似闪电过后的臭氧的混合刺鼻气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莉娜!你看!”正在小心翼翼为昏迷的瓦格斯更换绷带的莉娜·塔琉姆,听到同伴的惊呼,下意识地低头,随即瞳孔一缩——别在她胸前、象征【迪安凯特眷族】的钢制药师徽章,竟然在短短十几秒内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如同朽木般酥脆,她轻轻一碰,便“噗”地一声化为了褐红色的碎屑,从指缝间滑落。
“物质…在被加速衰败?!”莉娜心中骇然,立刻抓起旁边木桌上的一瓶中级治疗药水。只见瓶中原本清澈翠绿的液体,此刻正剧烈地翻滚、沸腾,颜色迅速变得浑浊不堪,并散发出刺鼻的怪味。“连药剂的活性也被破坏了!”她飞快地检查随身药包,发现大部分药剂和素材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质、挥发或失效。作为一名顶尖的药师,她深知这意味着后勤支援体系正在濒临崩溃。
她立刻转向躺在简易担架上的另一位昏迷者——无咎。手指搭上他的脖颈动脉,生命体征监测魔法反馈回的数据让她心头一沉。无咎的生命波动曲线不再是昏迷者的平稳直线,而是呈现出剧烈而无规律的峰谷,心跳和呼吸频率时快时慢,达到了危险的异常峰值。“他的身体…在对这种环境变化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莉娜不敢怠慢,立刻从尚能使用的药剂中找出具有稳定效果的药水,试图稳住无咎和瓦格斯的生命体征,但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贝尔!快到这边来!”莉娜朝着正在帮忙从物资堆里清点物品的贝尔·克朗尼喊道。
贝尔此刻的状态极糟。在那死寂降临的瞬间,他就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呼吸变得困难,头皮一阵阵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那种感觉,比他第一次面对弥诺陶洛斯时更加恐怖,是一种源于生命最底层、对无法理解的天敌的纯粹恐惧。他下意识地冲向无咎和瓦格斯所在的位置,仿佛靠近同伴能带来一丝安全感,右手紧紧反握着“女神之刃”,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紧张地环顾着四周扭曲的光影和骚动的人群。
“好难受…喘不过气…就像…就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盯上了…”贝尔的牙齿都在打颤,“有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要来了!”
而昏迷中的无咎,似乎正以自己的方式印证着贝尔的预感。他平静的面容上眉头微微蹙起,身体开始出现无意识的轻微抽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冰冷汗珠。更引人注目的是,被他放在身旁的那面巨大盾牌“不动的壁垒”,其暗银色的盾面此刻正荡漾起前所未有的剧烈空间涟漪,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嗡鸣,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激烈对抗。通过灵魂深处“双星同魂”的契约连接,他或许比任何清醒的人都更早、更清晰地感知到了,那股从无尽深渊之底升腾而起、带着纯粹毁灭意志的恐怖能量,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第十八层!
躺在他旁边的矮人锻造师瓦格斯,即使处于重伤昏迷状态,似乎也受到了影响。他粗犷的脸上肌肉扭曲,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痛苦呓语:“黑…黑色的…光…吞噬…一切…”
巴别塔最顶层。
奢华房间内,美之神芙蕾雅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纤长的手指优雅地调整着面前一颗硕大水晶球的角度。当第十八层的天空被暗红色笼罩时,水晶球内,那枚代表无咎的、本就如同星辰般璀璨的灵魂之光,仿佛被投入了极致的压力熔炉,开始了剧烈的变化。它不再平稳闪耀,而是疯狂地压缩、凝聚,内部迸发出无数细密的、仿佛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光之裂痕,亮度在短时间内急剧攀升,散发出一种近乎凄厉的、濒临极限的极致光辉。
芙蕾雅绝美的脸庞上,非但没有丝毫担忧,反而绽放出一抹混合着愉悦与狂热的迷人笑容。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水晶球表面,感受着那透过球体传来的、灵魂在重压下震颤的细微波动,低声呢喃,如同情人间的爱语:“对…就是这样…我可爱的孩子。在恐惧的深渊边缘挣扎吧,在绝望的预兆中燃烧吧…让我看看,你这独一无二的灵魂,究竟能在绝境中绽放出何等惊心动魄、令人痴狂的光芒…我亲爱的…永恒的藏品候选。”
赫菲斯托丝眷族工坊。
与芙蕾雅的悠闲形成鲜明对比,此刻的工坊内一片混乱。叮当作响的锻造声已被一种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哀鸣所取代。工坊内所有正在锻造中的武器、防具,无论是普通兵刃还是神器雏形,都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威胁,同时剧烈震颤起来,发出了濒临碎裂般的尖鸣。
身为眷族主神兼欧拉丽最强锻造匠的赫菲斯托丝,此刻正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那柄伴随她度过无数岁月、蕴含着神力的锻造锤。锤头那经由神火淬炼、本应永恒不朽的神材之上,竟然凭空浮现出了一道细如发丝、却清晰无比的裂痕!
“这…怎么可能?!”赫菲斯托丝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猛地抬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塔壁,直射地下城的方向。“世界的‘基础规则’…在颤抖?有什么东西…在强行扭曲、甚至撕裂维度的壁垒?!”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掠过了这位女战神的心头。
都市边缘,赫斯提雅眷族教堂。
小小的教堂内,炉火女神赫斯提雅正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为远征地下城的贝尔、无咎以及所有孩子们祈祷。然而,就在第十八层地面拱起的前一刻,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双手死死抱住头部,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从跪姿瘫软在地,娇小的身体因难以言喻的痛苦而剧烈蜷缩起来。
通过神圣的“恩惠”契约,她与无咎之间存在着远比常人深刻的灵魂连接。此刻,她并非“感知”到危机,而是直接“体验”到了那股从深渊之底咆哮而上的、冰冷、黑暗、充满绝对恶意的毁灭性能量!那能量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的神智,带来的是一种灵魂即将被撕裂、被彻底抹除的极致恐惧。
“呜啊啊啊——!来了…它来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从赫斯提雅眼中滚落,她绝望地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对着虚空哭喊,“无咎!贝尔!逃!快逃啊——!下面…下面有东西上来了!!!”
她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小教堂内回荡,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第十八层,里维拉镇中心广场。
就在赫斯提雅哀嚎声落下的瞬间——
轰!!!!!!!!!
一声远超之前任何动静的、仿佛大地内脏被撕裂的恐怖巨响,从城镇中心爆发!
整个广场的地面,以中央喷泉遗址为核心,如同一个沉睡巨人的胸膛被强行撑开,猛地向上拱起!坚硬的岩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扭曲、变形,随后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彻底碎裂!
巨石、泥土、连同广场上的一切设施和未来得及逃离的冒险者,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抛向空中!
紧接着,在所有幸存者绝望的目光注视下,拱起爆碎的中心点,并没有出现通往下一层的通道,而是暴露出了一个巨大、黑暗、边缘闪烁着不稳定锯齿状幽光的空洞。
空间,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并且,这个伤口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向外侵蚀、扩张。
它所触及的一切,无论是岩石、建筑,还是生命,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
绝对的虚无,降临了。
灾变的前兆,已然应验。而真正的毁灭序曲,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