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霸权。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蕴含着异乎寻常的分量。
扶苏从陈善的宅邸出来,一边走一边反复品味其中的意义。
科技,科学加技术。
许为说的生产力学,其基本要素就是科技。
这是一门穷究事物原理,从一个为什么到另一个为什么,永无止境的学问。
儒家典籍中有‘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大概与之类似。
陈善所谓的‘科技霸权’并不是什么生搬硬造的词汇,而是他根据事实情况,来确切地形容当前西河县的状况。
“天下间会有谁不想要呢?”
扶苏重新问了一遍自己,答案是没有。
父皇之所以继续养虎为患,何尝不是为了让大秦掌握科技霸权?
东胡、匈奴、月氏,但凡有一族得到陈善的帮助,立刻就会脱胎换骨,国力突飞猛进。
幸而他出生在秦国,他娶的是皇家之女。
否则真不敢想象世间该是什么光景。
满心的愁绪无人诉说,扶苏回了居所之后,稍作犹豫迈步走向匠师们所在的院落。
屋内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低低的交谈议论,以及叮叮当当敲击器物的响声。
“各位睡下了没有?”
扶苏站在院中朗声问道。
“是公子来了!”
“快去开门。”
“把东西收一收,让出条路来。”
房门很快打开,匠师们恭敬地肃立行礼。
“你们……”
“还在忙碌呀。”
扶苏看了眼屋内的景象,心情不觉好了许多。
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器械和工具,零零散散的小零件扔得满地都是。
几张桌案摆在最角落的位置,图纸堆起厚厚的一沓,还有不少撒落在地上被踩出一个个脚印。
“公子,屋子里没收拾,乱的很。”
相里梁行了一礼后,回头吩咐道:“快去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给公子备茶。”
扶苏连忙阻止:“不用了,本宫随便过来走走,冒昧打扰已然是不便,怎敢再劳烦各位。”
他小心翼翼地找寻下脚的地方,四处打量后问道:“风车钻研得怎么样了?”
“上次本宫向陈大家请教,才知我们制作的模型与实物相差悬殊。”
“其中许多部件,外面连见都未曾见过。”
“本宫也仅仅是根据他的描述告知尔等,只能靠你们一遍遍去试了。”
相里梁作揖道:“回禀公子,我等确实做出了几样可行的小型风车。”
“可让它转起来简单,要想日复一日的承担重负、旋转碾磨,还要可靠坚固,不易损坏,免去维修养护的麻烦,那却是难上加难。”
“除非……大秦也有西河县这般价廉又易得的精铁。”
扶苏点了点头,并没有觉得意外。
他随意找了个桌案的边角靠在上面,幽幽地说道:“县学一位高才告诉本宫,生产力的先进体现在方方面面。陈大家跟我说,农业的基础其实是工业。
“许多事情看似毫不相干,其实是紧密结合的一个整体,冥冥中按照既定的秩序在运行,宛若夜空中的斗转星移。”
见大部分匠师满头雾水的样子,扶苏直接举例:“譬如说西河县的皮革工坊。”
“皮子是从胡人手里买的,硝盐还是从胡人手里买的。”
“前者几十钱到三四百钱不等。后者凡盐碱滋生之处,俯首即可拾取,价廉至一文一斤。”
“西河县通过精湛的手艺提炼萃取硝盐后,每斤约能产出四两到半斤精盐。”
“此盐白如雪、细如霜,一斤值十文还要多,却颇受胡人贵族的喜爱。”
匠师们议论纷纷。
“公子,盐业有大利啊!”
“若是能学得西河县的制盐之法,关中也能大量产出精盐了。”
“盐是不可或缺之物,一文进十文出,剩下的给他算耗费,这可是日进斗金的生意呀!”
扶苏笑了笑:“你们以为这就完了?”
“提取精盐后的废物,恰好可以用来鞣制皮革。哪怕边边角角的渣滓,也能洒进庄稼里肥田。”
“西河县的皮革工坊用着不要钱的水力、不要钱的鞣制盐,皮货做工精良又美观。”
“所以里面每个人都拿着外面十倍的工钱,周边的皮货坊还是一家接一家关门了。”
“最后仅剩下西河县的工坊一家独大。”
匠师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在心中想道——幸亏陈县尊自恃势大,生出了不臣之心。否则以他的本事若是投效朝廷,他们的下场大概与关门的皮货坊一样,早就被赶回家种地去了。
扶苏接着说:“不是没有商贾想过与之抗争,可实在争不过。”
“硝盐提炼需要专门的玻璃器皿、铁制容器和管道,还需要大量水泥砌筑晾晒池。”
“这些全部掌控在陈县尊手里,外人如之奈何?”
“而随着他们的商铺关门,西河县皮革工坊的生意越来越好,销路越来越广,获取了数目惊人的钱财。”
“这笔钱足够供养一大批方士、学士,专门研究改良器械、工艺,从而查漏补缺,精益求精。使成本降低、产量更高、利润更大。”
“如此先发者几乎立于不败之地,让后来者无从追赶。”
说到这里扶苏叹了口气:“县学的那位大才说,西河模式是不可战胜的。”
“诸位以为然否?”
屋内响起杂乱的喧哗声,马上又重归寂静。
这番话听起来有理有据,事实也证明了它的正确,似乎根本无从反驳。
然而拿不出主意肯定是不行的。
“梁大匠,你说呢?”
扶苏直接点名。
“公子,世事无绝对。”
“卑职年少时也以为墨家先贤皆是天纵英才,算无遗策。”
“直到梁反复验证,发现了典籍中的错谬之处。当时才幡然醒悟,后来者未必不可居上。”
“同样,所谓西河模式不可战胜,或许仅仅是一时而已。”
“世间事物不可能尽善尽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只要找出来,再想出克服的办法,就可以击败它。”
“事在人为,梁深信不疑。”
相里梁的回答让扶苏大为满意。
“彩!”
“天下百工以秦墨为首,果然名不虚传。”
“本宫……”
扶苏的脸色突然黯淡下去。
他上次在寄回咸阳的书信中言道,要将墨法并列,并提拔墨家子弟入朝为官。
父皇在回信中说——国策不可轻改,此事宜缓不宜急。
当下这种状况,哪能由得他不急呢?
“临近岁末,尔等在此人生地不熟,朝廷的俸禄也发放不到手中。”
“本宫不妨就学西河县,给诸位发一份丰厚的岁赐吧。”
“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大胆直言。”
“凡本宫有之,凡尔等求之,无不可允。”
扶苏说完这段话后总感觉怪怪的。
学西河县?
倒不如说是学陈善。
我怎么会想学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