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真硬。
像把生锈的钝刀子,一下一下往人骨头缝里刮。
纽约港的高台之上,除了风声,就是血滴在地上的动静。
滴答。滴答。
那是从潘宁脖子上流下来的。
她刚刚亲手撕了一块肉下来,把那个该死的芯片连皮带肉拽掉了。
疼吗?
疼。钻心的疼。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筷子在脑仁里搅和。
但这疼让人清醒。
前所未有的清醒。
手里还攥着那块扯下来的东西。
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生物芯片,上面还沾着她自己的肉。
她攥得死死的,指甲都掐进掌心里了,像是攥着仇人的心脏。
那一瞬间,脑子里那些嗡嗡作响的数据流。
那些索尔·科恩高高在上的废话、那满眼的红色警告,全没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心跳声。
砰、砰、砰。
“潘!老天爷啊!”
一声尖叫撕破了这层死寂。
奥黛丽·万斯,这个平日里连头发丝都精致得不乱一丝的女人,这会儿脸煞白,像是见了鬼。
她看着潘宁脖子上那个还在往外冒血的血窟窿,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症,想捂又不敢捂。
“你疯了?你在干什么!止血!快止血啊!”
奥黛丽带着哭腔扑过来,手里抓着块丝巾,那是条爱马仕,现在只能当块止血布。
“滚开。”
潘宁一把推开了她。
力气大得吓人。
奥黛丽踩着高跟鞋,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惊恐地看着潘宁。
此时此刻的潘宁,哪还有半点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女王样?
她满脸是血,那血顺着下巴颏往下淌,流进作战服的领子里,黏糊糊的,却又烫得惊人。
她的眼神凶得像头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母狼,绿油油的,全是杀气。
潘宁没工夫管奥黛丽。
她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脚跟,那双沾满血的手,死死抓住了控制台上的麦克风。
有线的。
老古董。
这是全场唯一没联网、没被那个“拉撒路”病毒污染的东西。
“拔网线!”
她冲着麦克风嘶吼。
声音哑得像吞了把沙子,又粗又厉,带着股血腥气。
“物理切断!听不懂吗?”
“把所有连接外网的服务器,那些该死的物理电源,全都给我拔了!现在!立刻!马上!”
这声音顺着电流,炸响在指挥中心的后台。
那一帮子顶级的技术员,这会儿全傻了眼。
拔电源?
这可是直播啊!
这可是全球几亿人看着的世纪展览啊!这一拔,那可是真的一片黑了,这不就是承认失败了吗?
“还愣着干什么?等死吗!”
耳机里,谢麟的声音突然炸了进来。
那小子的全息投影在后台疯狂闪烁,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全是汗,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姐说拔就拔!别他妈废话了!”
谢麟吼完,自己在虚拟键盘上狠狠砸了一下回车键。
那架势,不像是在敲代码,像是在杀人。
“切断!全切断!”
啪。
一声轻响。
就像是谁按下了世界的开关。
广场上,那些原本亮得刺眼的LEd大屏幕,瞬间全黑了。
那些滚动着的红色报错代码、那个诡异的“全知之眼”图案,全都消失了。
黑了。
彻底黑了。
整个纽约港,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漆黑。
只有海浪拍打着那艘破航母船壳的声音。
哗啦,哗啦。听着让人心里发毛。
几万人的现场,瞬间炸了锅。
“怎么回事?”
“停电了?”
“是不是恐怖袭击?”
惊恐,骚动,像瘟疫一样在人群里蔓延。
黑暗中,无数个手机闪光灯亮了起来,密密麻麻,像一片不安的、到处乱撞的萤火虫海。
远在瑞士。
长岛庄园的壁炉烧得正旺。
索尔·科恩坐在那张看起来就很贵的皮沙发里,手里端着杯红茶。
面前的监控屏幕突然黑了。
他愣了一下。
手里的杯子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手背上。
他不觉得烫,反而笑了。
那笑容里全是轻蔑,像是看着一只想用牙齿咬断铁链的蚂蚁。
“拔网线?”
科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像是在惋惜对手的不体面。
“粗鲁。野蛮。这就是你的反击?潘宁,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按下了桌上的另一个按钮。
“启动备用链路。接管现场广播。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纽约港的高台上。
风更大了。
潘宁感觉到了。
那种被人像是看没穿衣服一样的窥视感,还在。
那个老东西还在看着。
他就像个幽灵,盘踞在网络里,盘踞在每一根电缆里,等着看她笑话,等着看她死。
怕吗?
怕个屁。
都要死了,还怕个鸟。
潘宁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不管不顾地抓起了那个老式麦克风。
那铁疙瘩冰凉,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让人心里踏实。
滋。
电流声刺耳。
紧接着,潘宁的声音,穿透了风雨,穿透了黑暗,顺着那个唯一的、最原始的公共频道。
“天穹”dAo的文字公告板,强行传了出去。
没有画面。
没有修饰。
只有一段粗糙的、带着杂音的音频波形,在全球数亿块屏幕上跳动。
“听得到吗?”
“我是潘宁。”
这一嗓子,把全世界都喊愣了。
没有了那些华丽的UI界面,没有了所谓的女王光环,这声音听着就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在拼命。
“系统死了。”
潘宁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呕血。
“神也死了。”
“那个一直帮我计算胜率、帮我赢、让我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系统,刚才想杀了他!”
她猛地抬手,指向台下。
虽然一片漆黑,虽然谁也看不见,但她知道他在哪。
就在那儿。
担架上。
谢焰。
那个傻子。
此刻,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像是一盏随时都会被风吹灭的破油灯。
医疗区里一片兵荒马乱。
“滴。”
心电监护仪发出了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长鸣。
那条绿色的波浪线,拉直了。
平得让人绝望。
“心跳停了!”
伊芙琳疯了一样冲上去,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死命地往谢焰胸口上按。
“除颤!充电200!快!别他妈发愣了!”
这个平日里把科学当饭吃的女博士,这会儿头发全湿透了,贴在脸上,狼狈得像个疯婆子。
旁边,哈维尔跪在泥地里。
这个永远腰板挺直、像根标枪一样的老管家,这会儿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握着谢焰冰凉的手。
他在发抖。
那种控制不住的、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抖。
“小姐……少爷他……”
哈维尔的声音碎了。
“闭嘴!”
潘宁听到了那声长鸣。
心跳漏了一拍。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捏得粉碎。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唯一的公共文字频道输入端。
那是台老式的机械键盘,连着个备用的发射器。
“姐!只剩‘天穹’最原始的文字公告板还能用!”
耳机里,谢麟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是纯文本协议!太低级了,病毒看不上,没污染!这是最后的路了!”
这就够了。
潘宁扑到键盘前。
手上全是血。
血滴在黑色的键帽上,红得刺眼。
没有神了。
没有算法了。
没有未来记忆了。
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外挂了。
现在,只有这把键盘,和那五亿个买了币的、看不见的幽灵。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头都在颤。
这不是写代码。
这是写信。
写遗书。
也是写战书。
哒哒哒。
键盘敲击的声音,在风雨里显得特别脆。
全球。
无数人的手机、电脑屏幕上,一个简陋得像上世纪产物的、黑底白字的对话框,毫无征兆地弹了出来。
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是潘宁。】
【我也许骗过世界,骗过资本,骗过那个老不死的。】
【但我从未骗过你们手里的‘神谕’。】
【现在,神快死了。】
屏幕前的弹幕瞬间炸裂。
“什么意思?”
“女王疯了?”
“不是祈福吗?怎么变成阴谋论了?”
“我看是被黑客盗号了吧?”
广场上,有人举起了手机,借着屏幕的光,念出了那行字。
“神快死了……”
声音不大,但在黑暗里传得很远。
潘宁看着那些质疑的弹幕,自嘲地笑了一声。
眼泪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咸得发苦。
“我也一直以为我是那个下棋的人。”
她对着麦克风,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其实我不过是某些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颗用完了就可以随时扔掉的废棋。”
瑞士的壁炉前。
索尔·科恩看着屏幕上那行字,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垂死挣扎。”
他抿了一口红茶,像是看着一场闹剧即将落幕。
“承认失败吧,孩子。这时候煽情,太晚了。”
“但我这颗卒子,今天不想听话了!”
潘宁的声音突然拔高。
带着一股子狠劲,一股子把桌子掀了的戾气。
“既然没有系统,没有算法,那我们就用最原始的方法!”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些漆黑的镜头,仿佛能透过那些冰冷的玻璃,看到屏幕后面那一双双眼睛。
“你们买了五亿枚币。我知道很多人是为了赚钱,为了跟风,为了凑热闹。”
“但我也知道,有人是真的希望看到奇迹!”
“现在,我不要你们的钱。”
潘宁吼道。嗓子都破了,带着血音。
“把钱拿走!我不稀罕!”
“我要你们的命!借我一点命!”
弹幕停滞了一秒。
随后疯狂刷屏。
“疯了!”
“这是邪教吗?”
“报警!快报警!”
“不是让你们去死!”
潘宁急促地解释,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是信念!是那种……哪怕这世界烂透了,烂得流脓了,也相信还能再开出一朵花来的信念!”
“想想你们第一次看见《光明》的时候!”
“想想那场让全世界武器哑火的镇魂曲!”
“想想那些光!那些让你们起鸡皮疙瘩的光!”
“谢焰没死在资本手里,没死在暗杀里,没死在那些想要他命的混蛋手里!”
“现在,他要死在这个该死的‘规则’手里了!”
“我不服!”
潘宁嘶吼,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
“我不信什么狗屁规则!我只信人心!”
担架旁。
哈维尔的手有些发抖,但他依然机械地按压着谢焰的胸口。
一下,两下。
程霜背对着他们,手里的短刀刀刃向外,警惕着虚空中不存在的敌人。
她那个永远面瘫的脸上,眼角却红了。
“如果你还信那个曾为你点亮夜空的疯子。”
“如果你还信我这个一直赢的女王……”
潘宁深吸一口气。
那是她最后的赌注。
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就在现在,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不是作为旁观者,是作为……参与者!”
“这枚币,不是商品。”
“是你们借给他的血!”
东京。
山本聪摘下了眼镜。
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手有些抖。
“疯女人。”
他骂了一句,然后闭上了眼。
硅谷。
利奥·陈在直播间里大吼,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听她的!都他妈听她的!”
“所有极客,放下键盘!别管什么代码了!这他妈是最后一次调试!是人肉调试!”
奇迹发生了。
不是数据流。
是风。
纽约港的风,突然变了向。
不再是那种刮骨的冷风。
有一种燥热,一种静电般的酥麻感,在空气里流动。
伊芙琳看着手里那些原本归零的仪表盘,指针突然开始疯狂跳动。
“这是什么能量?”
她惊叫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是电磁波……是生物场?不,这是……这是集体意识产生的量子纠缠!这数值……爆表了!”
潘宁感到了。
一股热流。
不是来自那个被撕掉的系统接口。
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空气,来自脚下的土地,来自这茫茫的夜色。
那是无数个微小的念头,像萤火虫一样汇聚过来。
温暖,嘈杂,充满了人的味道。
有小孩的祈祷,有老人的叹息,有年轻人的怒吼。
它们乱哄哄的,却又只有同一个方向。
“谢焰……”
潘宁踉跄着冲下高台。
脚下一滑,扑倒在泥泞里。
她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向担架。像个疯子,像个乞丐。
她一把推开哈维尔。
那个动作粗鲁得不像话。
她双手捧住谢焰那张冰冷的脸。
那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现在却像块随时都会碎掉的破瓷片。
“傻子。”
她低声唤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脸上,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
“别睡了。”
“你不是最听我的话吗?”
谢焰的手指动了一下。
很轻微。
但潘宁感觉到了。
那一瞬间,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不是说,你的命归我吗?”
潘宁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那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姿势。
那是灵魂和灵魂碰在一起的姿势。
“没我的允许,阎王爷也不敢收你!”
“第一次,我给了你对赌协议,把你从那个破厂房里拉出来。”
“第二次,我带你去了天穹,让你看见了这世界有多大。”
“现在……”
她抬起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
那里面曾经藏着两团火,现在灭了。
但她要给它点着。
“这是第三次。”
潘宁的声音颤抖,却无比坚定。
“谢焰,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能炸开这片天一样。”
她再次抓起键盘,狠狠敲下最后一行字。
【相信他能活过来。就在现在。在此刻。我要你们的念头!给我!】
高台上,风把潘宁的头发吹得乱舞,像面残破的旗帜。
她抬起头,看向夜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那个看不见的、想要吞噬一切的老魔鬼。
但在潘宁心里,那里有光。
季先生说过,共识是人心。
人心是量子。
当五亿个量子同时坍缩,那就是神迹。
那不是算出来的。
那是信出来的!
网络世界。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一秒。
两秒。
三秒。
突然,那个简陋的公告板上,跳出了一条信息。
【收到。坐标东京。】
紧接着,又一条。
【收到。坐标伦敦。】
然后,炸了。
信息如瀑布般刷屏,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字。
【坐标北京,信!】
【坐标巴黎,信!】
【活着!让他活着!】
【虽然不懂,但我跟了!】
广场上。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一个人在黑暗里喊了一声:
“活过来!”
那声音有些怯生生的,但在死寂里,格外响亮。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几万人同时举起了拳头。
那是几万个不甘心的灵魂。
声浪如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活过来!活过来!”
空气变了。
不再是那种湿冷的咸腥味。
空气里充满了燥热,充满了那种让人热血沸腾的静电。
医疗区里,那些失灵的仪器突然闪烁了一下。
灯亮了。
不是电灯,是某种更亮的东西。
谢焰原本灰白的脸,似乎……有了一丝生气?
潘宁感觉到了。
那股庞大到恐怖的精神洪流。
没有经过那个该死的系统,没有经过任何算法的过滤,直接撞进了她的脑子里。
痛!
脑浆子都要沸腾了!
但是爽!
真他妈的爽!
这才是力量。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
潘宁扔掉键盘,冲着那个生死不知的男人嘶吼:
“谢焰!你听到了吗?”
“五亿人在叫你回来!”
“上辈子我欠你的天穹,这辈子我赔给你。”
“你敢死,我就敢把这世界毁了给你陪葬!”
“谢焰!信我!最后一次!给我醒过来!”
担架上。
谢焰的手指,在那块满是血污的床单上,轻轻地,勾了一下。
“醒过来!”
潘宁吼道,嗓子彻底哑了。
“用这五亿人的命,给自己续命!”
她不需要那个冷冰冰的系统去连接什么阿卡西记录。
滚蛋吧,阿卡西。
她自己就是那个连接点!
她是他的锚!
一股庞大的、无形的、滚烫的洪流,顺着两人相抵的额头,狂暴地冲进了谢焰的身体。
砰!
谢焰的身体猛地一震。
像是被高压电击中,整个人从担架上弹了一下。
伊芙琳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心跳!有了!”
“那是……那是人类极限的三倍速!他在燃烧!这不科学!这根本不科学!”
“让他烧!”
潘宁死死抱着他不放,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只要不烧成灰,我就能把他拼回来!”
突然。
谢焰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
只有两团金色的、正在疯狂旋转的风暴。
那是火。
那是光。
那是被五亿人点燃的神性。
他看着潘宁,看着她满脸的血泪,看着她那双凶狠又绝望的眼睛。
他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很轻,很哑,却清晰地传进了潘宁的耳朵里。
“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