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坚持了多久，他送入清凉的那个装置里，凄厉的哀嚎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续的、微弱的喘息。装置内，一个被蒸腾得几乎透明的鬼魂，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装置外那同样模糊不清的、正在不断消散又重聚的灵体。那鬼魂的眼中，依旧有着深刻的痛苦与怨怼，但在那深处，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闪过——那不再是纯粹的恨意。
最艰难，也最不可避免的考验，终于到来。在一条横跨冥河、通往更深层炼狱的古老石桥上，杨明遇见了那些曾被它深深伤害过、如今同样在各自业境中受罚的魂灵。
李锐拦住了他，眼神冰冷：“我拿你当最好的兄弟，掏心掏肺！你失恋，我陪你喝到天亮；你困难，我倾尽所有帮你！可你呢？在我被客户刁难、最需要有人站出来帮我说一句话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不仅躲了，你还在背后捅我刀子！为什么？！”
那位曾风雨无阻接送他半年的同事，站在桥边，摇头叹息：“我不在乎那点油钱，真的。我在乎的是那份情谊。可你...你后来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把我当傻子，当可以利用的工具吗？”
还有被他挑拨离间的表妹夫妇，被他否定打压的周涛...他们围拢过来，生前积累的委屈、愤怒、不甘，如同实质的阴冷气息，几乎要将杨明那本就脆弱的灵体彻底冻裂。
杨明没有试图辩解一句。他跪伏在冰冷粗糙的桥面上，将地藏传授的忏悔经文，一字一句，用灵魂最本源的力量诵读出来，字字泣血，句句带泪，将他所有的悔恨、所有的自责、所有迟来的理解与痛彻心扉的歉意，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他一遍又一遍地叩首，灵体与桥面碰撞，发出沉闷的、令人心酸的声响。
地藏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石桥尽头，佛光笼罩着这片充满痛苦与对峙的空间。他待那些受害魂灵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世间恩怨，纠缠不休。冤冤相报，无有了时。他已在忏悔修行，承受业果，洗涤罪孽。你们若能放下心中执念，化解这段恶缘，亦是助他，更是度己，早得解脱之道。”
不知在冥府中度过了多少漫长的岁月，当杨明最后一次，将自身几乎完全化作一道清凉的微风，送入炽热之境最后一个仍在微弱哀嚎的蒸腾装置时，异变发生了。
他的灵体，并没有因为力量的耗尽而消散，反而突然从内部迸发出一种柔和而纯净的光芒。那光芒温暖而不刺眼，如同黎明前最纯净的曙光。灵体上，那些在恶犬之境留下的狰狞伤痕，在炽热之境被蒸腾出的扭曲与残缺，在这光芒的照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抚平，最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通透的、散发着淡淡辉光的坚韧。
地藏来到他的面前，注视着这蜕变后的魂灵，眼中映照着欣慰与赞许。
“你已通过考验，罪业已偿大半。”地藏平静地说，“现在，你可以选择转世重生，开始新的生命。”
杨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新生的光芒：“大人，我准备好了。”
地藏颔首，袖袍一挥，一条光芒之路在杨明面前展开，通向轮回之门。
杨明踏上那条光路，一步步走向来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清明，所有的罪孽与负担似乎都已卸下。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轮回之门的那一刻，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那些人，活该。”
杨明猛地停下脚步。
那不是别人的声音，而是他自己的——那个最原始、最真实的自己。那个他认为已经在试炼中被净化、被消除的自我。
“如果不是他们蠢，怎么会被我骗？”
“如果不是他们需要通过帮助别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怎么会对我好？”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心里有鬼，怎么会被我几句话挑拨？”
一句句熟悉的、自欺欺人的辩解，如同毒蛇般从心底钻出。
杨明惊恐地发现，那些所谓的悔改，所谓的净化，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伪装。在灵魂的最深处，他依然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依然觉得错在别人。
他猛地回头，看向地藏，眼中充满了恐慌。
地藏静静地站在那里，表情无喜无悲，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切。
“我...我没有真正悔改。”杨明颤抖着说，“我以为我改变了，但其实...没有。”
地藏微微点头：“现在，你才真正踏上了悔改之路的第一步——认识到自己尚未悔改。”
“那之前的考验...”
“那只是偿还罪业，不是真正的净化。”地藏平静地说，“罪业的根源，在于你灵魂深处的那个‘自我’。只要它还在，你就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同样的错误。”
杨明感到一阵绝望：“那我该怎么办？”
“轮回。”地藏的声音如同远古的钟声，“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在每一世的生命中，面对同样的考验，直到你真正领悟。”
话音刚落，杨明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他的灵魂。轮回之门在他面前扩大，将他吞噬。
产房内，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响起。
“是个男孩！”护士高兴地说。
病床上，疲惫的产妇露出微笑，看向身旁满眼含泪的丈夫：“我们就叫他杨明，好不好？”
“杨明...明亮的明，好，希望他的一生光明磊落。”
没有人注意到，新生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属于婴儿的复杂情绪——那是恐惧，是认命，也是一丝极淡的决心。
杨明记住了所有的一切。他发誓，这一世，他一定要做个好人。
童年的杨明确实是个人见人夸的好孩子。他谦让，友善，乐于助人。但随着年龄增长，那些深植于灵魂的本能开始悄然复苏。
七年级时，班里竞选班长。杨明非常想当选，但他的好朋友王磊也更受欢迎。在竞选演讲前一天的晚上，杨明偷偷把王磊准备好的演讲稿从书包里拿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王磊慌乱地寻找演讲稿，只能临时发挥，表现大打折扣。杨明以微弱的优势当选。
那一刻，他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喝彩。
高中时，他最好的朋友张浩和他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杨明表面上支持张浩追求那个女孩，背地里却故意在女孩面前说张浩的坏话，暗示张浩对感情不专一。最终，女孩选择了杨明。
大学时，他故技重施，窃取了室友的创业点子，稍作修改后抢先注册报名，获得了创业基金。
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下一世他一定会改。但每一世，他都重复着同样的模式——表面上友善正直，背地里算计利用，直到生命终结时才追悔莫及，然后进入下一次轮回。
第十世，他是一家大公司的中层管理者。在一次重要晋升机会面前，他再次选择了陷害竞争对手。事情败露后，他被公司开除，身败名裂。当晚，他在一家酒吧买醉，离开时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撞倒。
弥留之际，他看到周涛——或者说，地藏——站在他的身边。
“为什么？”杨明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为什么我明明知道结局，却还是一再重复同样的错误？”
地藏俯视着他，眼中是万年不变的慈悲：“因为你始终只是在‘表演’悔改，而不是真正地转变。你记住了过去的教训，却未曾理解错误的根源。你害怕惩罚，而不是真正认识到错误。”
杨明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下一世...下一世我一定会...”
“你不会。”地藏轻轻摇头，“除非你真正明白，什么是同理心，什么是真正的善良。”
第十五世，杨明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这一世，他饱尝了被欺压、被轻视的滋味。高中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小公司做销售，凭借努力和真诚逐渐获得了客户的信任。就在他即将被提升为区域经理时，一个新来的同事用卑劣的手段抢走了他的位置——那手段，熟悉得令他心惊。
那一刻，杨明没有愤怒，而是突然理解了——理解了王朗当年的感受，理解了李锐的失望，理解了所有曾被他伤害过的人的痛苦。
这种理解，不是理智上的认知，而是一种切肤之痛，一种灵魂层面的共鸣。
他哭了，为所有他曾伤害过的人，也为那个一再重复错误的自己。
第二十世，杨明成为一名小学教师。他温和耐心，深受学生爱戴。一天，他发现学校的一名后勤人员在偷偷收集废弃的学习用品，准备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用。
按照校规，这是盗窃行为，应该立即上报。以前的杨明可能会毫不犹豫地举报，甚至借此彰显自己的“正直”。
但这一次，他选择了不同的做法。他私下找到那名后勤人员，没有指责，而是温和地询问她是否遇到了困难。得知她的丈夫失业，孩子确实缺少学习用品后，杨明没有声张，而是自己购买了一套学习用品，以学校的名义送给了她的孩子。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没有借此标榜自己的“善良”。他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那天晚上，杨明在梦中见到了地藏。这是二十世以来，他第一次在生命中途见到地藏。
“你开始明白了。”地藏微笑着说，“善良不是一种表演，不是为了获得回报或者逃避惩罚。它源于对他人痛苦的理解和共鸣，源于内心深处对生命的尊重。”
杨明醒来，泪流满面。这一次，不是出于恐惧或悔恨，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平静。
这一世，杨明安详地活到八十岁，在亲友的陪伴下离世。
临终前，他再次见到地藏。
“这一世，你做得很好。”地藏说。
杨明平静地摇头：“我不需要夸奖。我只是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地藏点头：“那么，你现在准备好结束这轮回了吗？”
杨明想了想，问道：“结束轮回后，我会去哪里？”
“涅盘，或者选择成为度化者，帮助其他迷途的灵魂。”
杨明望向远方，仿佛能看到那无数仍在罪罚螺旋中挣扎的灵魂。他想起了王朗、李锐、周涛，所有他曾伤害过的人；也想起了这一世他帮助过的那些人，那些因他的善意而绽放的笑容。
“我选择成为度化者。”他平静而坚定地说。
地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即使那意味着要再次经历痛苦，见证无数罪恶与挣扎？”
“是的。”杨明微笑，“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度化他人，也是在度化自己。爱与理解，只有在传递中才会增长。”
地藏伸出手，轻轻点在杨明的额头。一道金光闪过，杨明的形态开始变化——他从一个透明的灵魂，变成了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存在，容貌依旧是他自己，但眼中已蕴含着无尽的智慧和慈悲。
“从现在起，你就是明光尊者，负责引导那些在罪罚螺旋中轮回的灵魂。”
杨明——现在的明光尊者——微微躬身：“我将竭尽所能。”
他转身，望向那无边的冥府，望向那无数在孽镜台前颤抖的灵魂。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充满了理解和希望。
度化的道路永无止境，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