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初刻,南充国东门外,晨雾尚未散尽,霞光初染层云。
一万七千余秦军将士已列阵完毕,旌旗蔽空,刀枪曜日,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破虏将军吕光端坐于他那匹“雪山骏”之上,明光铠在晨曦中流转着冷冽光泽,猩红斗篷垂曳马侧。
其左首乃宁州刺史姜宇,右首则为悍将杜进、仇生等,彭晃督押辎重营居中,苻登率骑兵为前导。
大军默然肃立,唯闻战马偶尔喷鼻与旗幡猎猎作响。
巴西太守张绍、参军王曜、校尉毛秋晴及县令周文举等留守文武,皆立于道左相送。
王曜一身玄色两裆铠,目送军阵;毛秋晴一身银鳞软甲,火色披风衬得面容清凛;张绍官袍整肃,神色端凝;周文举则垂手躬身,姿态谦卑。
吕光目光扫过送行众人,在张绍、王曜、毛秋晴脸上略作停留,声若洪钟:
“元茂(张绍表字)、子卿、秋晴,东线防务,便托付三位了。稳守南充国、临溪堡,抚民安境,便是大功!”
张绍躬身应道:“将军放心,绍等必竭尽全力,保东线无虞。”
王曜与毛秋晴亦齐声:
“卑职(末将)定不负将军所托!”
正当此时,一骑自中军阵中驰出,正是军主姜飞。
他勒马在王曜面前停下,脸上带着惯有的豪迈笑容,扬声笑道:
“子卿!老哥我这便随将军西征去了!你小子留守此地,可要好生看好咱们打下的基业,莫要再那般心慈手软!”
说着探身重重拍了拍王曜的肩膀,压低声音。
“待剿灭了那李贼,回来再与你痛饮!那时可莫要再推说军中禁酒了!”
王曜被他拍得身形微晃,却也不恼,反而露出真挚笑意,拱手道:
“沙场凶险,还望老哥多加保重,他日重逢,定当与军主畅饮,一醉方休!”
姜飞哈哈大笑,又转向毛秋晴:
“毛校尉,好生将养,莫要太过操劳。”
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带着几分了然,这才拨转马头,扬鞭追上本部队列。
吕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微勾,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
中军号角长鸣,前阵苻登赤旗摇动,近两万人马如洪流启闸,踏起滚滚黄尘,向西逶迤而去。
彭晃督押着满载粮秣军资的大车辚辚跟进,姜宇、杜进等将各率本部依次开拔,蹄声步响震地,渐行渐远。
直至大军旌旗没入远方山峦,王曜等人才收回目光。
张绍轻吁一气,对王曜、毛秋晴及周文举道:
“且回衙署,议一议留守诸事。”
众人称是,一同返城。
县衙大堂内,晨光透过高窗,映照在青砖地上。
张绍居主位,王曜、毛秋晴分坐左右上首,周文举陪坐末席。
亲兵奉上粗茶后退下。张绍方欲开口,忽闻堂外脚步声响,夹杂着守门士卒的询问与一声清朗笑语。
只见尹纬施施然踱步而入,仍是一袭青灰布袍,葛巾束发,面上带着那惯有的戏谑神情。
王曜讶然起身:“景亮兄?你不是随吕将军赶赴成都了么?怎又折返?”
尹纬随意拱了拱手,自顾自在下首寻了个座位坐下,笑道:
“子卿何须惊异?毛穆之新败,仓皇南遁,蜀中大局已定。吕将军此去,不过是收拾李乌那点残局,顺风顺水,已用不着尹某在旁啰嗦。思来想去,还不如留在此处,与老友讨几盏酒喝,闲看云卷云舒。”
他目光扫过堂上诸人,最后落在王曜身上,挑眉道:
“怎么,如今战事暂歇,不会连几盏薄酒也吝啬吧?”
众人闻言皆笑,先前略显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
王曜摇头莞尔:“兄说哪里话,你能留下赐教,曜求之不得。”
张绍抚须笑道:“尹主簿智计超群,能留下参赞军务,乃我等之幸。”
毛秋晴亦微微颔首,清冷眸光中掠过一丝暖意。
说笑已毕,张绍敛容,切入正题:
“吕将军将此间防务交予我等,首要之事,便是安置那四千三百余俘虏,医治近两千伤员(吕光西征,将伤病之卒尽数留于南充国),并巩固南充、临溪两处防务。诸位有何高见,尽可畅言。”
关于加强城防、收集药材救治伤员等事,众人皆无异议。
张绍久任地方,于民政庶务颇为熟稔,当即吩咐周文举召集县中医官、吏员,清点库藏药材,征用民间郎中和药铺,设立临时伤兵营;
又命毛秋晴协助整饬城防,巡检武库等诸事。
毛秋晴行事干练,皆一一领命。
唯有谈及那四千余俘虏时,堂上陷入了沉默。
张绍麾下有兵三千余,王曜部众一千四百余人,总兵力与俘虏数目相差无几。
且这些降卒多为巴郡、巴东乃至荆州籍贯,心思难测,强留军中恐生变乱,放任又恐肥敌。
周文举偷眼觑了觑王曜,小心翼翼开口道:
“府君,诸位将军,下官愚见,这些俘虏……留之无益,徒耗粮秣,不若……”
他话未说尽,但言下之意,堂上诸人皆明。
王曜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尹纬已嗤笑一声,悠然品茶,仿佛事不关己。
毛秋晴见状,清冷声音响起:
“周县令,杀俘不祥,且易激变,非良策。”
张绍沉吟不语,目光看向王曜:
“子卿,你意下如何?”
王曜起身,向张绍一揖,朗声道:
“张府君,曜有一策。可召集众俘虏,明示去留。愿留者,编入军中,与旧卒一视同仁,量才擢用,不愿留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文举,语气斩钉截铁。
“可尽数释放,任其归乡!”
周文举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自以为领悟,拊掌笑道:
“妙!妙啊!王参军此计实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问其去留,待那些不愿留下之辈表明心迹,便可……”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切割的动作,脸上露出谄媚而又残忍的笑容。
“……如此,既可甄别忠顽,又能永绝后患,当真是一举两得!”
“住口!”
王曜勃然变色,厉声打断。
“周县令!汝怎敢如此曲解我意?陛下胸怀四海,志在混一宇内,将来天下归一,这些俘虏,无论籍贯何处,皆是大秦子民!岂可妄动刀兵,多造杀戮?”
他越说越激愤,跨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周文举。
“巴蜀之民,之所以屡扑屡起,叛乱不息,根源何在?正是尔等地方官吏,不施仁政,不恤民瘼,只知以威压人,以刑惧众!如此行事,岂能收服人心?岂能令天下归服?”
周文举被这番疾言厉色吓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慌忙离席,连连作揖:
“参军息怒!参军息怒!是下官愚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下官该死,望参军海涵,恕罪啊!”其状惶恐至极。
尹纬放下茶碗,轻笑一声,却不言语。
毛秋晴微蹙眉头,出言缓颊:
“参军,周县令或非本意,只是循旧例思之。”
目光示意王曜稍安。
张绍抬手虚按,止住周文举的告罪,凝视王曜,沉声道:
“子卿,你的意思是……那些不愿留下的,果真……便放他们走?”
王曜迎上张绍的目光,毫无退缩:
“然也!非但要放,还应每人赠与三日干粮,使其能安然返归故里。”
“这……”
张绍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与周文举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不解。
周文举虽不敢再言,嘴角却暗暗一撇。
张绍眉头紧锁:“子卿,此举是否太过……姑息?这些降卒,纵虎归山,他日若重披战甲,与我为敌,岂非遗患无穷?”
王曜神色恳切,再揖一礼:
“府君明鉴!昔年羊叔子镇守襄阳,怀柔吴民,德信着于江汉,终使陆抗罢兵,吴人感念。今我大秦欲混一天下,巴蜀之民,亦是将来赤子。杀之,不过逞一时之快,却寒万千之心;纵之,虽或有风险,却可播仁德于远迩,收民心于无形。彼等携粮归去,必言我大秦宽仁,其感化之效,远胜十万雄兵!况其归乡,亦可动摇毛穆之军心,使其部众知我有不杀之仁,未来或可望风归附。此乃攻心为上之策!”
堂上一时静默,唯闻尹纬指尖轻叩桌案的细微声响。
张绍抚须沉吟,面露挣扎。
他久在边郡,惯见征杀,王曜所言虽有理,却与历来处置降虏的惯例大相径庭。
周文举更是暗自腹诽,只觉得这王参军书生之见,太过迂阔。
毛秋晴静静看着王曜,见他目光澄澈,神情坚定,心中暗忖此策虽险,却正合其仁恕本性,亦显长远眼光。
她轻声道:“张府君,王参军所言,不无道理。强留不愿者,恐生内变;尽数坑杀,有伤天和,亦损我军声誉,还不如将那些不愿留者,尽数开释了事。”
尹纬此时方悠悠开口:
“王参军此议,看似行险,实则是执本之论。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皆下策。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心之道,又在伐谋之上。吕将军留张府君与子卿于此,非独为守土,亦需安民。安民之道,岂在多杀?”
他话语平淡,却如重锤敲在张绍心上。
张绍目光扫过王曜的坚持、毛秋晴的支持、尹纬的深意,再思及吕光临行前对王曜的看重,终于长叹一声,重重一拍案几:
“罢!便依子卿之策!”
计议已定,张绍即令周文举安排下去,午后于城东旷野召集所有俘虏。
未末时分,春日煦暖。
四千三百余名晋军降卒被秦军士卒引至东门外一片开阔地,黑压压席地而坐,人人面带惶恐,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何命运。
四周秦军甲士环列,刀出鞘,箭上弦,气氛肃杀。
张绍、王曜、毛秋晴、尹纬、周文举等人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
张绍居中,王曜与毛秋晴分立左右,尹纬抱臂旁观,周文举则略显不安地站在张绍侧后。
张绍上前一步,运足中气,将去留之策朗声宣告。
言毕,台下俘虏一片哗然,交头接耳,惊疑不定。
许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怕是诱杀之计。
周文举趁机凑近张绍,以极低的声音道:
“府君,您看……众俘犹疑,只怕王参军此法,太过一厢情愿。若真放走这许多人,其中不乏青壮,他日……”
张绍目光注视着台下骚动的人群,面色凝重,沉吟不语,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周文举不必多言。
王曜见状,迈步至台前,目光扫过台下众多惶惑的面孔,声音清越而诚恳:
“诸位弟兄!方才张府君之言,句句属实!我大秦天王,仁德布于四海,志在安定天下,解民倒悬!尔等皆华夏子民,无论来自巴蜀荆楚亦或何地,将来都是大秦赤子!愿留者,我等欢迎,从此便是并肩袍泽,衣食同享,功赏一体!不愿留者,绝不强求,即刻便可离去!我王曜以性命担保,绝无欺诈,更无后续追杀之举!若有违此誓,人神共戮!”
其声朗朗,目光坦荡,散发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加之昨日追击战中,许多降卒曾亲眼见其部下军纪严明,不滥杀无辜,此刻闻此承诺,心中疑虑渐消。
沉默片刻后,俘虏中开始有人鼓起勇气站起,表明去留。
陆陆续续,约有千余人表示愿意留下,大多是无家可归或觉秦军势大、待遇尚可之辈。
其余三千几百人,则嗫嚅着表示想返回家乡。
王曜见此,毫不迟疑,当即下令按名册点验。
对愿留者,由此间军吏负责登记造册,将来打散编入各队。
对愿去者,则依诺放行,并命军需官按人头发放三日干粮。
当那一袋袋粟米饼、腌菜干递到那些选择离开的俘虏手中时,许多人愣住了,随即眼眶泛红,不敢相信竟真有这等好事。
他们原本以为不死即奴,岂料非但重获自由,还得归乡资粮!
不知是谁率先扑通跪倒,向着木台方向重重叩首,哽咽高呼:
“谢将军不杀之恩!谢将军活命之德!”
如同潮水漫过沙滩,三千几百俘虏相继跪倒一片,叩头之声不绝,感激涕零之语此起彼伏: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小人回去,定念大秦恩德!”
“愿天王万岁!愿将军公侯万代!”
声浪汇聚,真挚而悲喜交加。
周文举在台上看得目瞪口呆,张绍亦是面露动容。
王曜却侧身一步,将张绍让至前方,朗声道:
“尔等要谢,当谢巴西太守张府君!此乃张府君体恤尔等思乡之情,禀承天王仁德之念,特予恩典!粮秣亦是张府君下令拨给!”
众俘虏闻言,又纷纷向张绍叩首:
“谢张府君!谢府君恩典!”
张绍初时一怔,随即明白王曜是在为他揽誉收心,看着台下黑压压跪拜感激的人群,听着那由衷的谢恩之声,心中那点勉强与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与成就感涌上心头。
他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上前一步,虚扶道:
“都起来吧!尔等既去,望好自为之,归乡安居乐业,勿再与我大秦王师为敌。他日天下太平,皆是大秦子民!”
众俘虏再拜后,方才起身,怀揣干粮,三五成群,向着南方巴郡方向迤逦行去,一步三回头,犹自挥手致谢。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映在春草初生的原野上。
王曜与张绍、毛秋晴、尹纬等人立于台上,默然目送。
尹纬瞥了一眼王曜平静的侧脸,唇角微勾,似赞似叹。
毛秋晴目光掠过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复又落在王曜身上,清冷的眸中,隐有波光流动。
张绍抚须而立,胸中块垒尽去,只觉春风拂面,前所未有的舒泰。
周文举暗自抹了把冷汗,偷眼打量王曜,心中五味杂陈,再不敢有半分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