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光尚未破晓,军营中却已有了动静。
乙幢三队的新任队主耿毅,一身皮甲收拾得紧趁利落,站在昨日刚刚洒过热血、此刻已洗净的土地上,面对着眼前黑压压站着的七十余名士卒。
晨风带着汉中平原特有的湿气,吹拂着众人紧绷的面颊。
这些士卒,多是跟随刘猛多年的老卒,其中不乏与他同乡、甚至沾亲带故者。
昨日刘猛人头落地,固然是罪有应得,但多年积威与袍泽之情,岂能因一纸军令便彻底抹去?
此刻,他们看着台上那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耿毅,眼神复杂,有漠然,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服。
队列站得松松垮垮,偶有交头接耳之声,全无对新上官应有的敬畏。
耿毅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将那些或明或暗的抵触尽收眼底。
他深知,此刻任何软弱的言辞或姿态,都将使他无法在这支队伍中立足乃至丧命。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森然的力道,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弟兄!”
台下稍稍安静了些,目光汇聚到他身上。
“耿毅,蒙王参军擢拔,自今日起,便是乙幢三队的队主!”
他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是刘猛的老部下,有的甚至跟他有过命的交情。昨日之事,王参军依法而断,刘猛罪有应得,此乃军国大法,不容私情!这一点,我希望诸位都牢牢记住!”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刀般刮过几个站得尤其歪斜、脸上带着明显不屑神色的老兵油子:
“但是,从今往后,在这乙幢三队,只有我耿毅的将令!过往的情分、旧日的规矩,统统给我扔到汉水里去!若还有人心里念着刘猛,不服我耿毅管束,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耿毅给你两个选择:一,向我挑战,胜了我,这位子你来坐!二,即刻收拾铺盖,滚出我这三队,我绝不阻拦!可有谁不服?!”
他声调猛然拔高,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竟让台下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那几个被他目光重点照顾的老兵,脸上肌肉抽搐,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无人真敢在此时出头。
挑战上官,胜了未必就能坐上位置,败了则可能被当场格杀;而离开队伍,在这即将深入险地的征途中,无异于自寻死路。
见无人应声,耿毅冷哼一声,语气稍缓,但依旧冷硬:
“既然无人站出来,那便是认了我这个队主!好!既认了我,就得守我耿毅的规矩!昨日王参军重申的军纪,便是我耿毅的底线,谁敢触碰,刘猛便是前车之鉴!我绝不会念什么旧情,讲什么资历!”
他话锋一转,开始具体布置:
“自即刻起,队中什伍编制,暂不变动。然各什长、伍长,需于今日午时前,将所辖兵卒姓名、籍贯、所用兵器、是否染疾等情况,详细汇报于我!若有隐瞒遗漏,严惩不贷!往日里那些克扣军饷、欺凌弱小的勾当,在我这里,想都别想!一旦查实,必依军法从事!”
他目光再次扫过全场,看到不少人脸上虽然仍有不服,但那股明目张胆的抵触之气,确实被他这番强硬表态暂时压了下去。
他知道,仅靠威慑远远不够。
“当然!”
他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耿毅也不是不念弟兄们辛苦的人!只要诸位恪守军纪,努力操练,奋勇杀敌,该有的赏赐,我必为诸位力争!有战功者,我亲自向王参军、向田幢主为他请功!若有饥寒伤病,只要我耿毅有一口吃的,绝不会让弟兄们饿着肚子上阵,缺医少药!从今日起,队中伙食,由我亲自监督分发,绝不容许再有中饱私囊之事!”
恩威并施,软硬兼施。
这番组合拳下来,台下士卒的神色愈发复杂。
一些原本只是观望的士卒,眼神中开始有了些微变化;而那些铁了心不服的,虽然依旧梗着脖子,却也明白眼下不是硬顶的时候,只得暂时将这口气咽下。
队列终于显得整齐了些,窃窃私语声也基本消失了。
耿毅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但他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暂时用强横的姿态和明确的规则,在这支刚刚经历震荡、人心浮动的队伍里,勉强树立起了初步的、脆弱的权威。
不远处,一座充当临时了望台的土坡上,王曜按剑而立,身披昨日那件沾了些许晨露的玄色两档铠。
他远远望着乙幢三队营地前的情形,将耿毅的一举一动、台下士卒的反应尽收眼底。
身旁站着面容冷峻的刺奸郭邈,以及如同铁塔般沉默的李虎。
王曜微微颔首,嘴角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对郭邈道:
“郭刺奸,你看这耿毅,如何?”
郭邈目光依旧盯着下方,语气平板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言辞犀利,进退有据,懂得借势立威,亦知适时示恩。虽略显急躁,然身处其位,若无此等魄力,恐难服众,是个可造之材。”
王曜闻言,笑容更明显了些:
“能得郭刺奸一句‘可造之材’的评价,看来此君确有其过人之处。此番能迅速查缉刘猛等人,郭刺奸雷厉风行,功不可没。自曜上任以来,军中法纪得以肃清,多赖刺奸鼎力相助。”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亲近与感谢之意,试图拉近与这位铁面刺奸的距离。
毕竟,军法官的支持,对于他这等资历尚浅的统兵官而言,至关重要。
然而,郭邈只是侧身微微拱手,语气依旧毫无波澜,甚至带着几分疏离:
“参军谬赞,卑职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肃清军纪,乃为将之本,亦是王师克敌之基。参军既已下令,卑职自当遵行。”
说完,便又恢复了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显然无意与王曜进行更多私下交流。
王曜脸上那丝笑容不由得微微一僵,心中略感尴尬。
他本欲借此机会与郭邈多攀谈几句,增进情谊,不想对方竟是这般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模样。
他暗自摇头,看来这位刺奸大人,果真如传闻般性情孤直,不擅亦不愿与人结交。
正觉气氛有些凝滞,忽见一名传令兵疾步奔上土坡,单膝跪地,朗声禀报:
“启禀王参军!吕将军有令,请参军即刻前往中军帅帐议事!”
王曜神色一凛,立刻收敛了方才的些许尴尬,肃然道:
“知道了,我即刻便去。”
他转向郭邈和李虎。
“郭刺奸,营中军纪巡查,烦请你多费心。虎子,我们走!”
“卑职遵命。”
郭邈拱手领命,语气依旧平淡。
李虎则早已将两人的战马牵至坡下。
王曜与李虎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朝着中军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在清晨的泥地上扬起一串湿泥。
.......
中军帅帐内,气氛与营外的肃杀截然不同。
破虏将军吕光已卸下了那身沉重的明光铠,换上了一件藏青色湖绸直裰,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玄色丝绦,未佩刀剑,只在手中把玩着一对纹路古拙的核桃。
他斜倚在主位的虎皮软榻上,神情颇为闲适。
虽衣着常服,但那魁伟的身形与久居上位的威严,依旧让这帅帐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尹纬仍是一袭青灰布袍,坐于侧首的案几后,正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茶,雾气氤氲,茶香袅袅,与他那冷峻的面容形成奇特的对比。
吕光将一枚核桃在掌心转得咯咯作响,对着尹纬笑道:
“景亮,那日田敢带着他那千把人到细柳原报到,我观其部众,虽也个个膀大腰圆,看着彪悍,可行止之间,散漫无纪,眼神游离,分明是一群难驯的骄兵悍卒。不想这才半月功夫,经子卿一番调教整饬,昨日入汉中扎营,竟已颇有章法,巡哨、立栅、安置粮草,皆有条不紊,像点样子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据闻,他昨日还在自家营里,斩了一个违令淫杀民女的队主?叫什么……刘猛的?”
尹纬提起小巧的陶壶,将沸水缓缓注入茶盏,头也不抬,声音清淡:
“确有此事,刺奸郭邈查实禀报,人证物证俱在,子卿依律处置,当众行刑,以儆效尤。连带其直属上官田幢主,亦因御下不严、初时求情,受了十军棍的责罚。”
吕光哈哈一笑,将核桃捏得咯吱一声:
“好个王子卿!下手倒是果决!一个队主,手下也管着百八十号敢杀敢拼的汉子,说斩就斩了,他就不怕那些兵痞心中不服,闹将起来,甚至暗中给他使绊子、打闷棍?这可不是太学里论辩经义,一个不慎,是真会出人命的。”
尹纬将一盏沏好的茶推到吕光面前的矮几上,淡淡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王曜此人,外示儒雅,内怀刚断。他既敢行此霹雳手段,必是权衡过利弊,亦有其掌控局面的自信。观其昨日处置,先立威于众,后施恩于个别,再安抚百姓,一套下来,可谓章法井然。那些士卒虽野,却非全然不明利害,在军法刀剑与上官权势面前,暂时低头,乃是常情。”
吕光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点头道:
“不错,是这个理。看来毛兴这蛮子,倒是慧眼识珠,给吕某推荐了个有意思的人物。”
正说话间,帐外亲兵禀报:
“将军,王参军到!”
“请他进来。”吕光放下茶盏。
帐帘掀动,王曜快步走入,依旧是那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两档铠,对着吕光与尹纬抱拳行礼:
“末将王曜,拜见吕将军。”
吕光笑容满面,抬手虚扶:
“子卿来了,不必多礼,坐!”
待王曜在尹纬下首的席位上坐下,吕光便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
“子卿啊子卿,你昨日可是做得好大事!一队之主,说斩就斩了,他手下那百八十号人,可都是刀头舔血的悍卒,你就不怕他们心中怀恨,暗中使绊,甚或找个机会,打你的闷棍?”
王曜未料到吕光会有此一问,但随即神色坦然,微微一笑,朗声答道:
“将军说笑了,曜行的是正道,依的是国法军律,事前三令五申,光明磊落。彼等明知故犯,自寻死路,末将依律裁处,何惧之有?纵有些许隐患,也不过是疥癣之疾,岂能因噎废食?更何况......”
他语气转为沉肃:“正是因为我大秦军中,以往对此等害群之马过于宽纵,以致军纪败坏,荼毒百姓,失了民心,才使得梁、益二州之地,叛服无常,难以真正掌控。若因怕这怕那,便对如此恶行姑息养奸,则我军与流寇何异?又何以称王师?何以安巴蜀?”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胆魄,也点出了问题的根源。
吕光听罢,与尹纬对视一眼,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他抚掌笑道:
“好!说得好!子卿见识,果然不凡。”
他转而向尹纬使了个眼色。
尹纬放下手中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曜,忽然问道:
“子卿,依你之见,我等此番提兵两万,深入蜀地,当如何用兵,方能竟全功?”
王曜心知这是考校来了,他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将军与景亮兄智谋深远,早已智珠在握,又何必再让曜班门弄斧?”
吕光大手一挥,故作不耐烦道:
“诶!叫你说你就说,此处又无外人,但说无妨,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嘛!”
王曜见推辞不过,便收敛笑容,正色道:
“既如此,王曜便妄言了。窃以为,此番入蜀用兵,千头万绪,然其大略,只在两条。”
“哦?哪两条?”
吕光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兴趣。
“其一,在于‘安民’。”
王曜伸出食指:“蜀地民情复杂,赵宝、李乌之流能聚众作乱,固有其野心,亦因以往吏治不清,军政苛暴,民有怨气,或被胁从。此番王师征讨,非比流寇复仇。故而对于普通百姓,尤其是被裹挟之民,务必要秋毫无犯,力求安稳。严明军纪,抚恤流亡,使其知王师之仁,则乱民之根基自溃,我军方能站稳脚跟,粮道方能畅通。此乃攻心之上策。”
“其二,在于‘歼首’。”
他伸出第二指:“对于叛党首恶如赵宝、李乌,以及趁火打劫的晋军毛穆之所部,则务必要集中兵力,大创尽歼!务必打得狠,打得疼,使其胆寒,不敢再存觊觎之心,再生反叛之念。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宵小,真正安定益州,使陛下无西顾之忧。”
他顿了顿,语气又转为谦逊:
“至于具体的进军路线、攻防战术,如何调动敌军,如何选择战机,此等微末之术,非曜所长,想来将军与景亮兄早已成竹在胸,自有妙算,曜便不班门弄斧了。”
吕光听罢,哈哈大笑,指着王曜对尹纬道:
“景亮!子卿所言,与你前日所论‘剿抚并用,恩威兼施’之策,可谓不谋而合矣!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尹纬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
“子卿见识明达,能抓住根本,在学舍纵论时,我便已体察。”
王曜连忙拱手:“二位过誉了,曜愧不敢当。”
帐内气氛一时颇为融洽。
三人又就着蜀中舆图,详细谈论了一番进入蜀地之后,如何进军,如何保障粮道,以及最终解阆中之围、应对毛穆之晋军的可能方略。
吕光虽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对山川地理、敌我兵力对比探查得极为详尽;
尹纬则不时插言,分析各方势力动向与潜在风险,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王曜大多时候静听,偶有补充,亦能言之有物。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曜见主要事项已商议得差不多,便起身告辞。
吕光也未多留,嘱咐他回去好生整军,不日即将开拔南下。
王曜再次行礼,转身大步出了帅帐。
望着王曜离去的背影,帐帘落下,吕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作一声悠长的慨叹。
他重新倚回软榻,摩挲着手中的核桃,目光有些复杂地望向帐顶,喃喃道:
“华阴……桃峪村……不过秦岭深处一偏僻山村,竟能蕴育出这等人物……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随即又转化为一丝落寞与无奈。
“可叹某家,费尽心血,自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却多是碌碌庸才,尤其永业(吕绍)那小子,文不成武不就,终日只知与长安纨绔厮混,贪恋繁华,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侍立一旁的亲兵皆屏息垂首,不敢接话。
尹纬默默地将凉了的茶汤泼掉,重新斟上一盏热的,放到吕光面前,然后站起身,走到吕光侧前方,平静地开口道:
“将军何必过于苛责?儿孙自有儿孙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永业其人,性情豁达,不乐拘束,于经纶济世之学问或非所长,然观其待人接物,长袖善舞,与京师各色人等皆能相处融洽,此亦是一种才能。乱世之中,未必只有沙场建功、朝堂论政方是正途。或许他日机缘巧合,永业另辟蹊径,其成就未必便小于将军今日之期许。”
吕光默默听着尹纬的劝慰,知道他这话多半是宽慰之辞,想起儿子吕绍那副油滑模样,再对比方才王曜的沉稳干练,心中那点期望终究是落空居多。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带着苦涩意味的笑容,将手中那对核桃捏得咯吱作响,却再无言语。
帐内,茶香依旧袅袅,却仿佛掺杂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