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驿站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双方的目光在微弱的光线下碰撞，无声地交锋。自称“黑熊”的壮汉脸上的假笑有些僵硬，他身后的两个同伙更是紧张地咽着唾沫，眼神游移不定地扫过屋内那些沉默而危险的身影。
刘据没有立刻回答。他借着门缝透进的月光，快速打量着门口的三人。“黑熊”身材魁梧，手持鬼头刀，看似凶悍，但脚步虚浮，下盘不稳，更像是凭一股蛮力厮杀的混混。他身后两人一个瘦高，眼神闪烁，手里攥着一把短叉；另一个矮壮，抱着一根粗陋的木棍，神色惶恐。确实不像精锐，更像是赵破奴判断的，在此地厮混的底层匪类或逃兵。
然而，越是这种地头蛇，越不能轻视。他们熟悉环境，如同跗骨之蛆，麻烦得很。
就在“黑熊”被这沉默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脸上的假笑快要挂不住时，刘据缓缓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路过，避风。天亮了就走。”他言简意赅，既没表明来历，也没透露去向，却明确划下了界限：井水不犯河水。
“黑熊”眼珠又转了转，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的目光再次贪婪地扫过云岫身边那个看起来就很精致的药箱，以及众人身上虽然破损但质地不错的皮袄和兵器。
“呵呵，朋友倒是爽快。”黑熊干笑两声，试图往前凑近一步，“不过这鬼天气，黑灯瞎火的，外面可不太平。哥几个也是没了去处，你看……这屋子不小，能不能行个方便，挤一挤？也好有个照应嘛！”他说着“照应”，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试探和威胁。
他身后的瘦高个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人多暖和！兄弟们也好交流交流感情！” 那矮壮汉子则紧张地盯着一直沉默不语、但气息如同蛰伏猛兽般的阿史那隼。
“不方便。”这次回答的不是刘据，而是阴影中的赵破奴。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冰冷的铁片刮过石头，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地方小，容不下多余的人。要么自己滚，要么……躺着出去。”
话音未落，也不见赵破奴如何动作，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啊！”那瘦高个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手中的短叉“哐当”掉在地上。他捂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正正钉着一枚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钢针，深入骨髓，剧痛钻心！
这一手暗器，快、准、狠！毫无征兆！
黑熊和那矮壮汉子吓得猛地后退一步，脸色唰地白了！他们根本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这要是瞄准咽喉……
冷汗瞬间浸透了黑熊的后背。他终于确定，眼前这伙人绝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肥羊，而是过江的猛龙！
“好……好汉息怒！息怒！”黑熊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惶恐的表情，连连摆手，“是小的有眼无珠！打扰了！打扰了！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他一边说，一边慌忙弯腰去捡瘦高个掉落的短叉，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飞快瞥了一眼云岫的药箱和阿史那隼的弯刀。
“等等。”刘据忽然出声。
黑熊身体一僵，动作定格，哭丧着脸回头：“好……好汉还有何吩咐？”
“你们是这附近的人？”刘据问道，语气依旧平淡。
“是……是是是，”黑熊连忙点头，“就在这阴山南麓混口饭吃。”
“可知道‘野狐沟’怎么走？那里的集市，还开吗？”刘据抛出了关键问题。
黑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了然，随即又变得更加谄媚：“知道！知道！野狐沟嘛，往东走，翻过两座山梁，看到一片枯死的白桦林，往下走到头就是！集市……开！当然开！不过得是单日才有人，明天……明天就是单日！”他回答得又快又详细，仿佛生怕慢了一点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刘据默默记下，继续问：“那里……规矩怎么样？”
“规矩？嗨，能有什么规矩？”黑熊咧咧嘴，“就是谁拳头硬，谁有货，谁就是规矩。阴山派的人偶尔也会去收‘例钱’，不过一般不太管事儿。只要不闹得太大，交了钱就能做买卖。各种来路的东西都有，消息也灵通……”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闭嘴，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据。
刘据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底。看来阿史那隼的信息没错。
“多谢。”刘据淡淡道，“你们可以走了。今晚，没见过我们。”
“明白！明白！绝对没见过！”黑熊如蒙大赦，点头哈腰，搀起还在哼哼唧唧的瘦高个，和那吓傻的矮壮汉子，狼狈不堪地退出了驿站，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树林里，跑得比兔子还快。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受伤的瘦高个远远传来的隐约痛呼声很快也被风声淹没。
“赵兄，好手段。”刘据轻声道。赵破奴这一手暗器立威，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口舌和麻烦。
赵破奴只是微微颔首，再次隐入阴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阿史那隼冷哼一声：“狐鼠之辈，欺软怕硬。不过，他们肯定记住了我们的样子，尤其是……”他看了一眼云岫的药箱，“和值钱的东西。消息很可能很快就会传开。”
“无妨。”刘据目光深邃，“我们本来就需要去野狐沟。让他们传吧，或许还能让某些人主动找上门来，省得我们再去打听。”他需要信息，需要渠道，有时候，适当的暴露也能成为诱饵。
经过这番折腾，后半夜反而平静下来。或许是被赵破奴的手段吓破了胆，“黑熊”等人没敢再靠近，也没有其他不速之客来访。
天快亮时，风雪终于彻底停了。惨淡的天光从破窗和屋顶的缝隙渗入，照亮了屋内的一片狼藉和众人疲惫却警惕的脸庞。
云岫一夜未眠，一直在照顾伤员。石猛的伤势暂时没有恶化，但依旧昏迷。小顺子倒是醒了一次，喝了点水，眼神依旧有些茫然，但似乎认出了刘据，小声叫了句“殿下”又昏睡过去，吓得刘据赶紧捂住他的嘴，幸好其他人离得远没听清。
“必须尽快赶到野狐沟，找到更好的伤药和安顿之处。”刘据下定决心。
简单吃了点冰冷的干粮，队伍再次启程。按照“黑熊”指的方向，朝着东面艰难行进。
阴山南麓的山势比黑风峪更加崎岖复杂，到处都是沟壑和乱石。积雪覆盖之下，暗藏无数危险。幸好有阿史那隼这个经验丰富的草原猎手和赵破奴这个潜行大师在前探路，多次避开了潜在的陷阱和陡坡。
一路上，刘据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目光在暗中窥视。有时是远处的山脊线上闪过一两个黑点，有时是旁边的密林中传来不自然的响动。显然是“黑熊”那样的地头蛇，或者更谨慎的窥探者。
阿史那隼肩头的金翎也变得异常警惕，不时飞起盘旋，发出低沉的警告啼鸣。
“我们被盯上了。”赵破奴无声无息地回到队伍中，低声道，“不止一伙人。有的只是好奇，有的……不怀好意。都在等，等我们露出破绽，或者等到野狐沟。”
刘据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这就是阴山南麓的生存法则。他们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在别人眼中，或许就是一块移动的肥肉。
又翻过一道覆盖着厚厚冰雪的山梁，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死气沉沉的山谷。山谷中，密密麻麻矗立着无数枯死的白桦树，光秃秃的枝桠如同无数只干枯的鬼手伸向天空，在灰白色天幕下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就是那里了，枯骨林。”阿史那隼指着下方，“穿过这片林子，到底就是野狐沟。”
队伍小心翼翼地进入枯骨林。脚下的积雪更深，枯枝败叶堆积，行走更加困难。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呜呜”怪响。
突然！
走在前面的阿史那隼猛地停下脚步，举起右手示警！
“有埋伏！”
话音未落！
“嗖嗖嗖——！”
数十支弩箭从两侧枯死的白桦林后暴射而出！目标直指队伍核心的刘据和担架上的伤员！劲道十足，绝非“黑熊”之流能有的装备！
与此同时，前后左右猛地冲出二三十条身影！他们穿着杂乱，但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手中多是军中制式的环首刀和劲弩，眼中闪烁着冷酷嗜血的光芒！
不是普通的匪类！是精锐！而且是伪装过的、擅长伏击的精锐！
“结阵！保护伤员！”刘据瞳孔骤缩，厉声大吼，猛地将身旁的小顺子扑倒在雪地里！
老七和剩下的河西汉子反应极快，立刻挥刀格挡箭矢，并用身体护住担架！
“叮叮当当！”箭矢大多被挡开或砍落，但仍有一名河西汉子大腿中箭，惨叫着倒地！
“杀！一个不留！”为首的一名蒙面刀手冷喝道，声音沙哑无情。
伏击者如同饿狼般扑了上来！刀光闪烁，瞬间就将队伍分割开来！
“找死！”阿史那隼怒吼一声，弯刀“狼吻”出鞘，幽蓝刀光如同闪电，瞬间将冲到他面前的一名刀手连人带刀劈成两半！鲜血内脏泼洒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赵破奴身影如同鬼魅，在人群中穿梭，每一次闪现，必有一名伏击者捂着喉咙或心口倒下，他的短刃和暗器快得让人看不清！
刘据拔出手匕，护在小顺子和云岫身前，他的近身格斗技巧结合这具身体的本能，倒也勉强逼退了一个冲上来的敌人，但左臂伤口剧痛，险象环生。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伏击者人数占优，装备精良，出手狠辣，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而刘据这边伤亡惨重，体力未复，还要分心保护伤员，顿时落入下风！
“铛！”刘据用手匕艰难架开劈向云岫的一刀，震得手臂发麻，那刀手狞笑着再次举刀！
就在此时，云岫突然抬手，将一个药包砸在那刀脚前的雪地上！
“嘭！”一小团黄色烟雾爆开，那刀手吸入一口，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丢下刀，双手死死捂住眼睛，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云岫趁机将一枚银针刺入另一个试图从侧面攻击刘据的伏击者膝窝，那人腿一软，跪倒在地，被老七一刀结果！
然而，伏击者实在太多了！他们似乎认准了刘据是首要目标，不顾伤亡地向他猛攻！
“保护公子！”老七浑身是血，状若疯虎，却也被逼得连连后退。
眼看防线就要被突破！
突然——
“呜——嗡——！”
那诡异莫测、令人心烦意乱的白鹿笛声，竟然再次响起！而且这一次，声音极近！仿佛就在枯骨林的某个角落！
笛声一起，所有伏击者的动作明显一滞，眼神中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和挣扎！
就连刘据等人也感到一阵气血翻涌！
机会！
“破奴！”刘据大吼！
赵破奴眼中寒光爆射，猛地甩出三枚飞镖，精准地射向三名正举弩欲射的伏击者咽喉！同时身体如同炮弹般撞入敌群，短刃翻飞！
阿史那隼也抓住机会，弯刀如同旋风，瞬间砍翻两人！
突如其来的笛声干扰，让伏击者的完美阵势出现了一丝致命的混乱！
刘据趁机拉起云岫和小顺子，在老七等人的拼死掩护下，朝着一个方向猛冲！
“追！”那为首的蒙面刀手摆脱笛声干扰，厉声喝道，眼中却闪过一丝惊疑不定！这笛声……是怎么回事？！
然而，就在他们想要追击时，枯林深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另外几道身影，似乎正在靠近，目标不明！
蒙面刀手头领脸色一变，似乎有所顾忌，咬牙道：“撤！”
残余的伏击者毫不恋战，立刻搀扶起伤员，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枯林深处，消失不见。
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惊魂未定的刘据一行人。
老七拄着刀，大口喘气，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河西汉子又倒下了两个。阿史那隼和赵破奴也受了些轻伤。
刘据看着伏击者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些是什么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目标明确就是要他们的命！是长安追来的影卫？还是阴山派的人？或者是……阿史那隼的那位“好兄弟”派来的另一批杀手？
还有那诡异的白鹿笛声……它再次出现了！而且，这一次，它似乎……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们？吹笛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野狐沟还没到，致命的危机却已再次降临。这片被称为“阴山南麓”的土地，果然处处杀机，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