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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汹涌。连绵的十万大山褪去了冬日的苍青,被一场又一场丰沛的雨水浇灌得绿意恣肆,浓得化不开。空气里饱和着泥土的腥甜、草木蒸腾的清新水汽,以及各种不知名野花浓烈到近乎霸道的气息。山道蜿蜒,如一条被遗弃的草绳,深深勒进这无边无际的绿海之中。

两匹健硕的南疆矮脚马,驮着简单的行囊,踩着湿滑的石阶,不疾不徐地走着。马背上,林镇山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裤腿利落地扎进厚实的牛皮短靴里,腰板依旧挺直如崖壁间的青松。他身边,苏云娘穿着同样朴素的靛青布裙,外罩一件挡山风的半旧夹袄,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用一根磨得发亮的乌木簪固定。她的背脊也未见佝偻,眼神沉静,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陌生又熟悉的莽莽山林。

“老头子,前面就是‘云溪镇’了。”苏云娘抬手指向前方山坳处。那里地势豁然开朗,依着一条清澈见底、奔腾跳跃的溪流,鳞次栉比地建起了一片吊脚楼和青石板铺就的街巷。炊烟袅袅,人声隐约可闻,像一颗嵌在巨大绿绒毯上的温润明珠。

“嗯,看着比几十年前热闹不少。”林镇山点点头,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低沉沙哑,却透着一股安定,“赶了几天山路,正好歇歇脚,也给溪儿和昭儿挑点新鲜玩意儿。”

马蹄踏在镇口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瞬间融入了集市的喧嚣。今日恰逢“小集”,虽不比大集那般人山人海,却也足够热闹。街道两旁挤满了摊贩,竹筐里堆着刚采下的、带着露珠的山菌野菜;篾席上铺着色彩斑斓、图案奇特的苗家织锦和精巧的银饰;木架上挂着风干的野味、熏制的腊肉;空气中混合着炸油糕的焦香、新鲜水果的甜腻、药材的苦涩以及牲口粪便的土腥气,形成一种独属于边陲小镇的、生机勃勃的烟火味道。

苏云娘的目光掠过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物件,最终停在一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如古铜的老农摊前。老农穿着打满补丁的土布褂子,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竹背篓,面前铺着一块干净的粗麻布,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支品相极佳、根须完整、芦碗紧密的野山参,旁边还有几捆晒干的稀罕草药。老农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护着一个粗布包裹,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此刻掩饰不住的焦虑。

“这参不错,年头足,山味正。”苏云娘蹲下身,拿起一支参仔细看了看根须的纹路,又凑近嗅了嗅气味,眼中流露出行家的赞许。她给外孙林昭挑了一个用韧性极好的山藤编织、涂着鲜艳红漆的小巧弹弓,又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竹编小马驹,满意地点点头。林镇山则看中了一块纹理如同流动火焰的鸡血木,琢磨着给女儿林溪车个笔筒或镇纸。

苏云娘付了钱,将弹弓和小马驹小心收好,目光无意间扫过老农紧护着的那个粗布包裹,包裹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几支比摊上摆着的品相还要好上几分的野山参,参体饱满,根须如龙须,隐隐透着一股灵秀之气。她心中了然,这定是老农压箱底的宝贝,轻易不肯示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几个穿着短打、敞着怀,露出或狰狞或猥琐纹身的泼皮,摇摇晃晃地拨开人群,径直围拢到老农的摊子前。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上一条暗红色的刀疤从眉骨斜劈至嘴角,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脸上,随着他狞笑的表情扭曲蠕动。他一只沾满泥污的大脚,毫不客气地踩在老农铺着山参的粗麻布边缘。

“老东西!挺会藏啊?”刀疤脸的声音粗嘎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在疤爷的地盘上摆摊,孝敬钱呢?藏了这么多天,以为疤爷眼瞎?”他目光贪婪地钉在那个粗布包裹上。

老农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地将包裹抱得更紧,枯瘦的手臂爆出青筋,声音带着哭腔哀求:“疤…疤爷!前几日的份子钱,小的…小的已经交过了啊!求求您高抬贵手,家里老婆子病得厉害,就指着这点参救命啊…”

“交过了?”刀疤脸怪笑一声,猛地俯身,一把揪住老农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几乎提离地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农脸上:“那点碎银子,打发叫花子呢?疤爷今天心情好,看你这老货可怜,把你怀里这包孝敬了,以后这摊子,疤爷罩着!”说着,蒲扇般的大手就朝老农怀里死死护着的包裹抓去!

“不!不行!这是我老婆子的救命药啊!”老农爆发出绝望的嘶喊,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像一只被鹰隼抓住的老麻雀。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许多人面露不忍,却无人敢上前一步,只是下意识地后退,空出了一小片压抑的圆圈。

“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脸眼中凶光毕露,被老农的挣扎激怒,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朝着老农瘦削枯槁的脸颊掴去!那力道,足以打掉满口牙!

劲风扑面,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老农的心脏,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巴掌即将印上老农脸颊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叱,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丝属于老妇人的沙哑,却如同寒冬腊月里骤然敲响的冰棱,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骨髓的穿透力,清晰地刺破了集市所有的嘈杂,精准地扎进每个人的耳膜!这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更有一种历经血火沉淀下来的凛冽杀伐之气!

刀疤脸那雷霆万钧的一巴掌,竟被这平平淡淡两个字硬生生钉在了半空!他愕然转头,浑浊凶戾的三角眼循声望去。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一个衣着朴素、身形甚至有些娇小的老妇人排众而出,走到了圈子中央。正是苏云娘。她脸上没有什么怒容,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唯有一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锐利如淬了寒冰的鹰隼之瞳,牢牢锁定了刀疤脸和他身后的几个泼皮。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几具即将腐朽的枯木。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刀疤脸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被无形的寒针刺了一下。但他横行乡里多年,凶性早已深入骨髓,瞬间便被这“冒犯”激起了更大的怒火。看清只是个衣着寒酸的老婆子,他脸上的惊愕迅速转化为狰狞的暴戾,嘴角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哪来的老虔婆,活腻歪了敢管疤爷的闲事?滚一边去!否则连你一起…” “收拾”二字尚未出口,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花!

快!

快得超出了他眼睛捕捉的极限!

快得让他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这老婆子怎么动的?

他甚至没看清苏云娘是如何抬臂、如何欺近身前的!只觉一股极其凌厉的恶风扑面,左半边脸仿佛被一柄烧红的铁尺狠狠抽中!

“啪——!”

一声清脆、响亮到令人牙酸的爆响,如同在集市上空炸开一个惊雷!

刀疤脸那魁梧的身躯,如同一个被巨锤砸中的破麻袋,原地猛地旋转了至少两圈半!巨大的惯性带着他踉跄几步,“噗通”一声,结结实实、五体投地地砸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迅速变成一个紫黑色的发面馒头,嘴角撕裂,两颗带血的槽牙混合着血沫子喷溅而出,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格外刺目。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集市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如同死狗般瘫着、捂着脸痛苦呻吟的刀疤脸,再看看那个气定神闲站在原地,甚至微微整理了一下袖口褶皱的老妇人。她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巴掌,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柳絮。

巨大的惊骇过后,是刀疤脸那几个跟班泼皮迟来的反应。

“疤…疤爷!” “老妖婆找死!” “弄死她!”

短暂的呆滞后,惊恐和暴怒扭曲了他们的脸。几个泼皮怪叫着,如同被激怒的鬣狗,挥舞着拳头,有的甚至从腰间拔出了粗糙的短匕,目露凶光,从不同方向恶狠狠地扑向苏云娘!拳风呼啸,刀光闪烁,带着要将这不知死活的老婆子撕碎的狠戾!

苏云娘的眼神骤然一寒!那平静如水的眸底,瞬间掠过一丝属于山林猎王的冰冷煞气。对付这等货色,惊雷弓?他们还不配!

甚至没有动用背后的长条包袱。面对数人的围攻,她身形微动,不退反进!脚下步法看似简单,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韵律与玄奥,如同穿行于密林间的灵狐,又似掠过水面的雨燕,轻盈迅捷到了极致,竟在几个泼皮拳脚刀锋的缝隙间,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她的动作简洁、精准、狠辣!没有大开大合的招式,只有闪电般探出的手指!

点!

戳!

拂!

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落在人体最脆弱、最易受制的关节和筋络节点上——腋下极泉,肋间章门,手腕神门!指尖蕴含的力道并不算排山倒海,却带着一种沛然莫御的穿透性和巧劲,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瞬间破坏掉对方力量的传导与平衡!

“呃啊——!”一个泼皮挥拳的手臂刚举到一半,腋下被指尖拂过,整条胳膊瞬间酸麻剧痛,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塌塌地垂落下来,短匕“当啷”落地。

“我的手!”另一个持刀扑来的泼皮,手腕被看似随意地一戳,腕骨仿佛错位,剧痛钻心,匕首脱手,整只手掌怪异地扭曲着,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我的腿!哎哟!”第三个泼皮下盘刚猛的一脚踹出,膝盖侧方却被点中,支撑腿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像个滚地葫芦般摔了出去,抱着膝盖惨叫连连。

兔起鹘落,不过呼吸之间!

方才还凶神恶煞、气势汹汹的几个泼皮,此刻如同被沸水浇过的蚂蚁,东倒西歪地瘫软在地,捂着手臂、抱着膝盖、捧着肚子,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嚎。他们只觉得被击中的地方,筋骨错位,气血逆冲,痛得钻心刺骨,别说站起来,连句完整的狠话都嚎不出来,只剩下涕泪横流的哀鸣。

青石板上,只有刀疤脸捂着脸的闷哼和他那几个手下的鬼哭狼嚎。集市上的人群,彻底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场中那个身形单薄的老妇人身上,充满了震惊、敬畏、难以置信,如同仰望一尊骤然降临尘世的杀神。

苏云娘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翻滚的几人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清理了几粒碍眼的尘埃。她走到那个早已吓傻、呆若木鸡的老农面前,弯下腰,将他紧紧护在怀里的粗布包裹轻轻拿起,重新整理好,稳稳地放回他颤抖的手中,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刚才的雷霆手段判若两人:

“老人家,拿好你的东西,快回家去吧。家里人还等着用药呢。”

老农这才如梦初醒,看着眼前这位救他于水火、如同神兵天降的老妇人,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出滚烫的泪水。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苏云娘就要磕头:“多谢女菩萨!多谢女菩萨救命大恩啊!小老儿…小老儿给您磕头了!”

苏云娘眉头微蹙,伸手稳稳托住老农的手臂,不让他跪下去,力道柔和却不容抗拒:“快起来,不值当。赶紧回家要紧。”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噤若寒蝉的围观人群,最后落在那个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刀疤脸身上。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再让我知道你们在此地为恶,欺压良善,下次卸的,就不只是胳膊腿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刀疤脸和他的同伙心上,让他们瞬间如坠冰窟,连哀嚎都下意识地压低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身后的一片狼藉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转身走向一直安静站在人群外围、仿佛只是个普通看客的林镇山。

林镇山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看着自家老伴儿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掂了掂手里那块刚买的鸡血木料,对着苏云娘扬了扬下巴,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老婆子,身手不减当年啊。这‘分筋错骨手’使得,还是那么利索,够这帮兔崽子躺上十天半个月好好反省了。”他瞥了一眼地上那几个惨嚎的泼皮,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丝淡淡的讥诮,“可惜了,这身力气用来揍他们,有点糟践。”

苏云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就你话多”。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挽住了林镇山的臂弯,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啰嗦什么,走,找个地方歇脚。肚子饿了。”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平淡,仿佛刚才那煞气冲天的猎王只是众人的错觉。

林镇山嘿嘿一笑,反手轻轻拍了拍苏云娘挽在他臂弯的手背,如同安抚一只收起利爪的猛禽。“好嘞,听你的。前面那家‘云来客栈’看着就不错,听说他家的竹筒饭和酸汤鱼是一绝。”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交谈着,如同最寻常不过的、逛累了集市准备找地方吃饭的老夫妻,挽着手臂,步履从容地穿过依旧处于震惊失语状态的人群,沿着青石板路,朝着镇子深处走去。夕阳的余晖慷慨地洒落,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投射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也投射在每一个目送他们离去的人心中。

猎王虽老,利爪犹在。惊雷未出,锋芒已慑。这惊鸿一现的雷霆手段,并非为了炫耀武力,只为在这远离京城的边陲小镇,同样划出一道凛冽的人间正道。

* * *

云来客栈临溪而建,是一座典型的南疆吊脚楼。底层架空,养着牲口,堆着杂物。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层,便是客栈的主体。大堂宽敞,铺着打磨光滑的竹地板,几张厚实的原木桌椅靠窗摆放,推开雕花的木窗,便能看见楼下清澈湍急的溪流和对岸郁郁葱葱的山崖。

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精瘦干练的汉子,姓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眼神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山里人的淳朴。他显然听说了方才集市上的风波,看着走进来的林镇山和苏云娘,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畏和好奇,态度也格外殷勤。

“两位客官快请进!楼上正好还有一间临溪的清净上房!您二位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吴掌柜一边麻利地引着他们上楼,一边热情地介绍,“小店有刚打上来的鲜鱼,还有自家熏的腊肉,配上新挖的春笋,再烫一壶我们这自酿的米酒,包您满意!”

“住店,也打尖。劳烦掌柜的,把刚才说的几样招牌菜都弄些来,再来两碗白米饭。”林镇山声音洪亮,透着爽快。

“好嘞!您二位先歇着,茶马上就来!”吴掌柜应声下楼,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推开上房的门,一股混合着新竹清香和淡淡艾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竹床、竹桌、竹椅,连墙壁都是用剖开的竹子编织而成,透着一股天然的凉意。推开窗户,溪水潺潺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带着山林特有的空灵,扑面而来的水汽也让人精神一振。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溪流和对岸的山头,景色如画。

苏云娘将随身携带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包袱小心地解下,靠在床铺内侧的墙角。那包裹的形状,隐隐透出长弓的轮廓。

“还是这靠山临水的地方舒坦。”林镇山舒服地叹了口气,在竹椅上坐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腿,“比京城那四四方方的院子自在多了。”

苏云娘没说话,走到窗边,静静看着窗外奔流的溪水和染红的山峦,眼神有些悠远。集市上那点小小的风波,在她心中并未留下多少涟漪。这种层次的冲突,于她而言,不过是拂去衣上尘埃。真正让她心绪微澜的,是这熟悉又陌生的南疆山水。数十年前,她也曾如这溪水般,奔腾跳跃于这片山林之间,惊雷弓下,多少凶兽邪祟饮恨。岁月流转,山河依旧,只是持弓人已生华发。

“想什么呢?”林镇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云娘回过神,轻轻摇头:“没什么。看看水。”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这溪水,看着比当年急了些。”

林镇山走到她身边,也望向窗外奔腾的溪流:“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急不急着,看的是人心。”他侧头看着老伴儿沉静的侧脸,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依旧清晰的轮廓,“就像你刚才,出手还是那么快。只是…收得更稳了。”

苏云娘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说话。

很快,吴掌柜亲自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来了。竹筒饭清香扑鼻,饭粒里混着腊肉丁、豌豆和笋丁;酸汤鱼用陶盆盛着,汤色红亮诱人,鱼肉雪白细嫩,上面飘着翠绿的葱花和火红的泡椒圈;还有一碟清炒刚冒尖的嫩蕨菜,一碟油亮喷香的熏腊肉。

“两位客官慢用!米酒给您烫着了,这就送来!”吴掌柜放下饭菜,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墙角那个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事,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有劳掌柜。”林镇山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苏云娘碗里,“尝尝,看着就开胃。”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饭菜的味道很地道,山野的鲜香在口中弥漫。苏云娘吃得很慢,细细品味着这久违的南疆风味。林镇山则吃得酣畅淋漓,不时赞一句“这腊肉够劲道!” “酸汤够味!”。

吃到一半,吴掌柜果然端着一小壶烫得温热的米酒上来了,还附赠了一小碟自家腌的酸萝卜。他放下东西,搓着手,脸上堆着笑,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客官,恕小的冒昧。刚才…刚才集市上,是您二位…教训了疤癞头那帮混账吧?”

林镇山放下酒杯,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笑了笑:“怎么,掌柜的认识他们?”

“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吴掌柜立刻来了精神,仿佛憋了一肚子话,“疤癞头那伙人,就是镇子上的毒瘤!仗着跟山里某个寨子有点拐弯抹角的关系,整天欺行霸市,强收保护费,不知道祸害了多少老实本分的山民和行商!镇上的人敢怒不敢言,报官…唉,山高皇帝远,官府也管不了那么细,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今天您二位可真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他看向苏云娘的眼神,充满了由衷的敬佩,“特别是这位老夫人,那身手…简直神了!小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利索的功夫!您…您一定是位高人!”

苏云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蕨菜,细嚼慢咽,仿佛掌柜夸的是别人。

林镇山哈哈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什么高人不高人,路见不平,顺手而为罢了。掌柜的,这疤癞头背后,是哪个寨子?”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深知南疆民风彪悍,寨子间关系错综复杂,若疤癞头真有靠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得心里有数。

吴掌柜压低了声音:“说是跟‘黑虎寨’的二当家沾点亲。那黑虎寨在咱们这西边五十多里外的老鹰涧,寨主叫‘黑熊’,是个狠角色,手下有百十号人枪,平时也不太看得上疤癞头这种小打小闹,但毕竟是沾亲带故,打了疤癞头,就怕那黑熊觉得折了面子…”

“黑虎寨…黑熊…”林镇山在脑中过了一遍,没什么印象。南疆太大,寨子如繁星,他当年纵横山林,也只熟悉靠近北境和中原商道的一些大寨。“知道了,多谢掌柜的提醒。”他点点头,不再多问。

吴掌柜见他们似乎并不太在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又夸赞了几句饭菜,便识趣地下楼了。

* * *

夜色渐深,溪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更加清晰。房间内点着一盏小小的桐油灯,光线昏黄柔和。苏云娘坐在竹床边,正用一块柔软的棉布,仔细地擦拭着手中那柄刚刚解开的惊雷弓。

昏黄的灯光下,惊雷弓显露出它的真容。弓身古朴厚重,非金非木,触手温润中带着一丝冰凉,材质难辨。深沉的底色上,天然生长着若隐若现的暗金色雷纹,如同活物般在灯光下流淌。弓臂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两端雕刻着极其古拙抽象的夔龙吞口。整张弓没有任何宝石镶嵌,却自有一股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杀伐之气和破邪威压弥漫开来,让小小的房间都显得格外肃穆。弓弦不知是何物鞣制,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银灰色,紧绷如满月,仿佛蕴含着撕裂雷霆的力量。

苏云娘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拂过每一道雷纹,每一寸弓身,如同抚摸着最亲密的老友。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和花白的鬓角,与这柄曾随她叱咤山林、饮血无数的神弓,构成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面。

林镇山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翻看着一本从京城带来的、关于南疆风物志的杂书,目光却不时飘向床边。他看着老伴儿那熟悉的动作,眼神变得悠远而温和。这柄弓,承载了他们太多的故事。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在唤醒一段沉睡的记忆。

“还记得当年在黑水苗寨,射那‘白额山魈王’吗?”林镇山放下书,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云娘擦拭弓弦的手微微一顿,头也没抬,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林镇山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追忆的笑意:“那畜生,真是成了精了。力大无穷,快如鬼魅,一身皮毛刀剑难伤,还能模仿人声,惑乱人心,把整个寨子搅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老族长带着寨民拜了山神又拜土地,祭品堆成了山,也没用。寨子里最好的猎手折了好几个,连尸首都找不全…”

“它太狡猾,也太谨慎。”苏云娘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片阴郁潮湿的原始丛林。“知道自己的弱点在眉心那撮白毛下的命门,所以从不正面硬冲,总是利用密林和瘴气偷袭,一击即走,或者驱赶其他野兽消耗猎人的箭矢和体力。它甚至学会了在猎人必经的隘口设下简陋的陷阱…那已经不是单纯的野兽本能了。”

林镇山点点头,眼神也变得凝重:“是啊,简直像个老奸巨猾的将军。那次我们追了它整整七天七夜,钻老林,趟沼泽,好几次都差点着了它的道。那畜生,把咱们也当成了它戏耍的猎物。”

“第七天黄昏,瘴气最浓的时候。”苏云娘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它终于被我们逼到了断魂崖。无路可退,它凶性彻底爆发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惊雷弓冰冷的弓臂,“它知道那是最后的机会,要么撕碎我们,要么死。所以它不再躲闪,不再试探,选择了最疯狂、最直接的攻击——直扑当时离它最近、也是它认为威胁最大的我。”

昏黄的灯光下,苏云娘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锐利,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生死一瞬的黄昏。

“它扑过来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快!带起的腥风,刮得人脸皮生疼。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血盆大口里的獠牙闪着寒光,爪子上的倒钩能轻易撕裂牛皮。换做任何人,在那泰山压顶、腥风扑面的瞬间,恐怕都会被那纯粹的兽性威压震慑得魂飞魄散,动作变形。”

她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张力,让林镇山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仿佛又置身于那险恶的断魂崖边。

“但我等的,就是那一刻。”苏云娘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它凌空扑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整个身体在半空中完全舒展开,没有任何借力变向的可能!那是它最强的一击,也是它唯一露出那致命命门、无法防御的瞬间!眉心那撮白毛,在昏暗的瘴气和它凌乱的毛发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靶心!”

林镇山屏住了呼吸。他记得那一刻!记得苏云娘在如山兽影笼罩下,如同钉在地上的标枪般纹丝不动的身影!记得她眼中那冰封万里的冷静!记得惊雷弓弦那一声仿佛要撕裂天地的嗡鸣!

“弓开如满月,”苏云娘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箭去似流星。”

她微微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引弓动作。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动作沉稳如山岳,带着一种历经千锤百炼、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量,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凝聚了全部精气神的一箭,穿过它扑击带起的腥风,穿过它狰狞咆哮的巨口上方,精准无比地钉进了那撮白毛之下,最脆弱的一点!”苏云娘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箭头蕴含的破邪劲力瞬间爆发,摧毁了它所有的生机。”

房间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桐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溪水永恒的奔流声。

“它甚至连哀嚎都没能发出,”苏云娘的声音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描述只是一场幻觉,“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猛地一僵,然后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轰然砸落在崖边的乱石堆里,溅起一片尘埃。那声响…整个黑水苗寨都听到了。”

林镇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也卸下了当年那份沉重的压力。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笑道:“是啊,老族长带着全寨人冲出来的时候,看着那山魈王的尸体,再看看你,那眼神…啧啧,跟看活神仙下凡似的。那顿长桌宴,米酒差点把你灌趴下。”

苏云娘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低头继续擦拭着惊雷弓,指腹温柔地拂过那暗金色的雷纹,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什么神迹。不过是等到了该等的时机,做了该做的事。弓再好,终究是死物。箭术之道,存乎一心。心定,眼准,手稳,足矣。”

她将擦拭得光洁如新的惊雷弓小心地重新包裹好,动作轻柔而珍重。昏黄的灯光下,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清亮的脸上,唯有平静。数十年的血火淬炼,早已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沉淀为内心最深处的基石。猎王收弓,锋芒隐于平凡。守护的,早已不再是山野间的猎物,而是这手中紧握的、与身边人共享的、平淡温暖的烟火人间。

窗外,南疆的夜风掠过山林,带来远山深处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啸叫,很快又被奔腾不息的溪水声吞没。客栈的灯光在无边的墨色山林里,如同一粒微小的、温暖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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