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断弦裂身的古琴,被阿檐小心地安置在“翰渊阁”柜台一角,用一块洗得发灰的软布半盖着。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死气沉沉,与书店里其他蒙尘的旧物并无二致。但阿檐知道,这平静之下,封存着一段极其强烈、近乎悲怆的情感记忆,如同一颗被硬壳包裹的、仍在微弱搏动的心脏。
几天过去了,癸七没有出现,星界没有动静,连城市上空那灰色的侵蚀也似乎陷入了某种停滞。这种异常的宁静,让阿檐坐立难安。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理解这把琴,需要从这新的“线头”中,找到一丝打破僵局的希望。
修补者的本能首先占了上风。他决定,尝试修复这把琴。
他从柜台底下翻出一个扁平的、漆皮剥落的旧木盒,里面是他修补书籍的全套家伙事:大小不一的镊子、磨得光滑的骨刀、各种粗细的针、以及用猪膀胱熬制的、已经凝固成淡黄色块状的糨糊。他还找出一小卷韧性极好的、蚕丝与细铜丝混纺的旧琴弦,不知是哪位客人遗忘在这里的。
准备工作琐碎而熟悉,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他洗净双手,用一块干净的棉布,极其轻柔地拂去琴身厚重的灰尘。灰尘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暗沉无光、却木质极其细密的琴身。木质冰凉,触感细腻,但那条狰狞的裂痕,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横亘其上。
他先尝试处理裂痕。用小刷子蘸了温水化开的稀糨糊,一点点地涂抹在裂痕内部,试图让翘起的木纤维重新贴合。糨糊的气味微酸而熟悉,让他想起无数个独自修补旧书的深夜。然而,糨糊一接触到裂痕深处的木质,竟迅速地变得灰暗、干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走了所有粘性,根本无法粘合。
阿檐皱了皱眉,但没有太过意外。这琴,本就不凡。他放下糨糊,拿起那卷琴弦。他挑选了一根最细、韧性最佳的丝弦,屏住呼吸,极其专注地,将弦的一端绕过琴轸,小心翼翼地开始缠绕、绷紧。
他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如同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指尖的硬茧摩擦着光滑的丝弦,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丝弦被绷紧到某个临界点,即将发出第一个有效音高的前一刻——
“嘣!”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颤的断裂声,突兀地在寂静的书店里炸响!
那根崭新的丝弦,毫无征兆地,从中间应声而断!断裂的弦头猛地弹起,抽在阿檐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细微的、火辣辣的红痕。
阿檐猛地缩回手,怔怔地看着那根颓然垂落的断弦,又看了看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嘲讽的琴身。
他不信邪,抿紧嘴唇,又换了一根更粗一些的弦。结果毫无二致。甚至在他刚刚将弦搭上琴轸,还未及用力时,那弦便已自行崩解,化作了数截无力蜷曲的丝线。
一次,两次,三次……
所有的尝试,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仿佛这把琴拒绝任何物理意义上的“声音”,拒绝被常规的方式所唤醒。
阿檐颓然坐倒在柜台后的旧椅子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手背上被弦抽出的红痕隐隐作痛。书店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不变的、灰霾流动的微弱声响。
他凝视着那把琴。琴身在他反复擦拭下,积年的灰尘已大部分脱落,露出了木质表面天然生成的、极其细密而优美的年轮纹路。那纹路一圈套着一圈,舒缓地荡漾开来,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充满了一种沉静的生命力。
看着这涟漪般的纹路,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击中了阿檐。
这琴……或许本就不是用来弹奏的。
它鸣响的方式,并非依靠丝弦的振动,而是……共鸣?与某种无形之物的共鸣?
就像他作为织网者,窃取情感捻为丝线,拨动的是命运的经纬而非物质的琴弦。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心中滋生。
他再次站起身,走到琴边。这一次,他没有拿任何工具,没有碰任何琴弦。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内侧,那层因长年修复旧书而磨出的、洗不掉的硬茧,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暗淡的光泽。他用左手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用力一划。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一滴圆润的、暗红色的血珠,迅速从划痕中渗了出来,颤巍巍地悬挂在指尖。
同时,他走到书店真正的“镇店之宝”——那方默然无声的端砚旁。砚台深处,墨仙似乎仍在沉睡,砚底只有一层干涸的、龟裂的墨迹。阿檐用指甲小心地刮下一点点墨迹的碎屑,混合进指尖那滴温热的血珠里。
血与墨交融,变成了一种暗沉的、近乎黑色的紫红,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和松烟混合的奇异气息。
阿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他开始在脑海中观想,极力回忆并凝聚起那些他收集而来的、属于这座城市的情感碎片:
老装订工深夜穿针引线时的专注……
巡夜人提灯走过长街的孤独……
卖油老妇望向远方海平面的期盼……
小乞儿画下笑脸时的笨拙与认真……
远郊老农捧起乡土时的不舍与牵挂……
还有……琴师藏琴赴死前的悲愤与决绝……
这些细微、杂乱却无比真实的情感,如同无数条溪流,在他心间汇聚、奔涌。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然后,他睁开眼,将那只沾染了血墨混合物的食指,悬停在古琴本该有弦、如今却空无一物的琴面上方约一寸的高度。
他的指尖,没有触碰到任何实物。
但他全身心地沉浸在那股情感的洪流中,想象着自己的指尖,正按在一条由所有这些悲欢离合拧成的、无形的“心弦”之上。
一按!
就在他意念落下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整个书店的空间、作用于阿檐的骨骼和灵魂,猛地从琴身内部迸发出来!
这一次的震颤,远比在旧货市场时那次更清晰、更强烈、更持久!
柜台上的茶杯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书架顶层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整个书店的空气,都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阿檐清晰地“看”到,琴身上那些涟漪般的年轮纹路,在这一刻,仿佛真的活了过来,荡漾起一种柔和而深邃的微光!那裂痕的边缘,也不再显得狰狞,反而像是这荡漾波纹中一道自然的褶皱!
一种无形无质、却能被灵魂清晰感知的“音波”,以古琴为中心,缓缓地向四周扩散开来。这“音波”中,不含任何旋律,却饱含着刚才阿檐所观想的一切情感的底色——坚韧、孤独、期盼、纯真、眷恋、悲愤……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强大的“场”。
这“场”轻柔地拂过书店的每一个角落,拂过那些沉默的书籍,拂过阿檐疲惫的身躯。
也就在这“无弦之音”响起的同一瞬间——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硬物掉落的声音,从琴身底部的龙池(出音孔)处传来。
那枚被琴师藏入琴腹的、用红纸包裹着泥土的小包,竟被这强烈的共鸣震颤,从藏匿之处,挤了出来,掉落在积着薄灰的柜台上。
红纸包静静地躺在那里,纸上那只用墨笔画就的、振翅欲飞的鸟,在书店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透出一股挣脱束缚的、决绝的生气。
阿檐怔怔地看着那枚红纸包,又看了看仍在发出无声余韵的古琴。
成功了?他……唤醒了它?
然而,还未等他细细品味这成功的滋味,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骤然袭上心头。
这“无弦之音”……会不会……太响了一些?
它会不会……已经传到了某些他不希望惊动的“听众”耳中?
比如,那深埋地底、刚刚趋于平静的“朽翁”?
或者,那高悬星界、虽沉默却未必真正离开的“注视”?
阿檐的呼吸,再一次,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