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熬到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噗”地一声熄了,留下一缕刺鼻的青烟。石室里最后的暖意也随之散去,只剩下地底渗出的、针扎似的阴冷。
赵煜其实没怎么睡,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母妃留下的那几个字:“西苑枯井下三丈左壁枢。”西苑他知道,是皇宫西侧一片相对荒僻的园林,多假山池沼,少殿宇楼阁,平日里除了打理花草的太监宫女,少有人去。枯井……应该就是文仲草图里标的那口。
“枢”是什么?是枢九丁?还是开启什么的机关?或者,只是“关键”的简称?
他躺不住了,翻身坐起。腰肋的伤经过一夜的僵硬,疼得更加尖锐。他咬着牙活动了一下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角落里,若卿也醒了,正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赵煜,小声问:“殿下,您没睡?”
“睡不着。”赵煜摇摇头,看向小间方向。布帘垂着,但能感觉到里面枢七乙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微光,像是黑暗里一只半睁半闭的冷眼。
文仲靠着墙,似乎睡着了,但赵煜一动,他就立刻睁开了眼睛,眼底没什么睡意,只有疲惫。“殿下。”他低声招呼。
“文主事,你画的那张草图,枯井的具体位置,能再确定些吗?”赵煜问。
文仲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又借着石壁裂缝透进来的、微乎其微的晨光看了看:“大概就在这一片。西苑西北角,挨着一段老宫墙,墙外是条死巷子。井口应该被乱石杂草盖着,不好找。而且……”他顿了顿,“那是皇宫范围,白天有守卫巡逻,晚上也有禁军暗哨。想接近,很难。”
再难也得去。母妃用隐形药水留下的信息,一定至关重要。
“夜枭什么时候回来?”赵煜问。
话音刚落,木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叩击声。夜枭回来了,身上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气,发梢和肩头都湿漉漉的,像是穿过了什么潮湿的地方。
“永丰仓后半夜进了第二批车,还是血髓矿。”夜枭言简意赅,“我摸到围墙边听了听,里面动静不小,像是在挖地。另外,那几处有火药味的民宅,天不亮就有人出来,往不同方向散了,跟了两个人,一个去了工部衙门后街的一处小院,另一个……进了安定门附近的城防营驻地。”
城防营也卷进来了?赵煜心里一沉。如果连负责京城部分防务的城防营都有周衡的人,那事情就更棘手了。
“永丰仓内部布局,有看到吗?”
夜枭摇头:“墙高,守卫密,没机会进去。但我在外面高处看了,仓区东南角有片空地,原本堆着些旧木料,现在被清空了,地上有新打的木桩和拉起来的绳索,像是要搭个台子。”
搭台子……祭祀的祭坛?
“还有,”夜枭补充道,“我回来时,路过皇城西华门附近,看到宫门比平时早开了半个时辰,一队穿着太医署服饰的人,还有几个穿着道袍、不像宫里常驻道士的人,被匆匆迎了进去。守门的羽林卫脸色都不太好。”
太医署,道士……看来新帝的情况真的不妙,宫里已经乱了方寸,连道士都请进去了。但这正中周衡下怀吧?混乱,正是他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赵煜沉声道,“分三路。文主事,你留在这里,守着枢七乙,同时继续通过你的渠道打探宫里消息,尤其是陛下寝宫的详细情况。夜枭,你去想办法和胡四、陈擎取得直接联系,把永丰仓和城防营的异常告诉他们,让他们集结可靠人手,暗中监视永丰仓和城防营,但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信号。”
“殿下您呢?”若卿问。
“我和你去西苑,找那口枯井。”赵煜说。
“不行!”文仲和夜枭几乎同时出声。
“殿下,您身上有伤,西苑虽是偏僻宫苑,但毕竟是皇城之内,守卫森严,一旦被发现……”文仲急道。
“正因为我身份特殊,或许还有一线机会。”赵煜解释,“我是皇子,就算被守卫发现,至少还有个申辩的余地。你们去,一旦被发现,就是擅闯宫禁,格杀勿论。”
“太冒险了。”夜枭声音冷硬。
“已经没有万全之策了。”赵煜看着他,“时间不够了。母妃留下的线索,很可能是指向阻止周衡的关键。我们必须去。”
夜枭沉默片刻:“我送你们到附近。”
“好。”赵煜知道这是夜枭的底线了。
计划已定,立刻准备。赵煜和若卿重新换上那身粗布衣服,脸上又抹了些灰土。文仲找出两顶破旧的斗笠给他们戴上,勉强能遮一下脸。
夜枭先出去探查外面的情况。天刚蒙蒙亮,街道上人还不多,正是巡逻换班的间隙。他回来后点点头,示意可以走了。
赵煜最后看了一眼石室里那块散发着幽光的枢七乙,对文仲郑重道:“这里就拜托你了。”
文仲深深一揖:“殿下保重。”
三人离开石室,沿着来时的甬道和台阶,回到那个伪装成墙面的暗门后。夜枭侧耳听了听外面巷子里的动静,确认无人,才轻轻推开暗门。
清晨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市井特有的、混杂的烟火气。他们迅速闪身出去,暗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在夜枭的引领下,他们专挑最偏僻无人的小巷穿行,尽量避开主街和可能有人早起活动的区域。赵煜腰间的伤口被晨风一激,疼得他直冒冷汗,但他咬牙忍着,脚步不停。
越靠近皇城,街面上的气氛就越紧绷。巡逻的兵丁明显多了起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行人。还好他们穿着普通,又低着头,没引起特别注意。
绕了一个大圈,从西城迂回到皇城西侧的外围。这里已经是达官显贵居住的区域,街巷宽阔整洁,但行人稀少,反而更难隐藏。
夜枭带着他们躲进一处荒废已久、据说闹鬼而无人敢住的宅院后墙根。从这里,隔着一条不宽的御河,能看到对面皇城高大的、青灰色的宫墙,以及宫墙上间隔分布的箭楼和隐约走动的守卫身影。
西苑就在宫墙内,靠北的这一段。但怎么进去?
“正面肯定不行。”夜枭低声说,目光扫视着河对岸的宫墙,“只能找防守薄弱处,翻墙。”
“墙太高。”赵煜目测了一下,宫墙至少有三丈高,墙面光滑,几乎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夜枭或许能上去,但带着受伤的他,还有若卿,根本不可能。
“走水路。”夜枭忽然说。
“水路?”
夜枭指了指御河。御河是引活水入皇城形成的环绕水系,既是景观,也是防御的一部分。河面在此处宽约五丈,水流平缓。对岸宫墙下方,有一个半圆形的拱洞,是水门,用粗铁栅栏封着,供河水流入西苑内部的池沼。
“水门栅栏年久失修,我昨夜探查时,发现最下面有一根锈蚀严重,用力或许能掰开一个口子,勉强容人钻过。”夜枭说,“河水不深,只及腰,但很冷。”
赵煜看着那黝黑的、泛着寒气的河水,又看看自己腰肋的伤口。沾水肯定会感染,但……没得选。
“游过去,钻水门,进西苑。”赵煜下了决心,“夜枭,你送我们到对岸墙根,然后立刻离开,去联络胡四和陈擎。我们进去后,自己找枯井。”
夜枭点头:“好。正午时分,我会回到这里,在对岸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你们信号。如果日落前你们没出来,或者里面传出异常动静,我会想办法接应。”
约定好暗号——如果安全,就在水门附近的假山石上放三块叠放的小石子;如果需要紧急撤离,就放一块红布条——之后,夜枭先借着荒宅墙角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御河,像条游鱼般向对岸潜去。
过了一会儿,对岸水门附近的芦苇丛微微晃动了几下,这是安全的信号。
赵煜深吸一口气,对若卿说:“下水,跟紧我。”
河水比想象中还要冰冷刺骨,一浸下去,赵煜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腰间的伤口遇水,先是针扎般的刺痛,随即变成一种麻木的灼烧感。他咬紧牙关,拉着若卿,朝着对岸游去。
水流确实不急,但身上湿透的棉布衣服变得异常沉重,拖慢速度。好在距离不远,两人很快游到了对岸宫墙下,躲在水门拱洞的阴影里。
夜枭已经等在那里。他指了指水门铁栅栏最右下角的位置。果然,有一根栅栏锈得几乎烂穿了,夜枭用手抓住,肌肉绷紧,缓缓向一侧掰动。锈蚀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但真的被掰弯了,露出一个勉强能钻过一个人的缝隙。
“快。”夜枭低声道。
赵煜让若卿先钻过去。若卿很瘦,侧着身,很快就挤了过去,消失在栅栏后幽暗的水道里。接着是赵煜,他伤口被弯曲的铁栅栏刮到,疼得眼前一黑,但他闷哼一声,硬是挤了过去。
水道里一片漆黑,水流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嗡嗡作响。水只到腰部,但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水草。两人手拉着手,摸索着向前走了十几步,前面隐约有了亮光,水道变宽,通向一个不大的水池——已经到了西苑内部。
他们从水池边缘爬上岸,浑身湿透,在清晨的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赵煜的嘴唇都紫了,伤口处的麻木感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剧烈的、一跳一跳的疼痛。
顾不上这些了。赵煜抬头打量四周。这里确实是西苑,假山嶙峋,林木萧疏,水池里残荷败叶,一片深秋的荒凉景象。远处能看到更高的宫殿檐角,但近处杳无人迹,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
“找枯井。”赵煜低声说,努力回忆文仲草图上的方位,“西北角,挨着老宫墙。”
两人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尽量让动作轻些,然后借着假山和树木的掩护,朝着西北方向摸去。
西苑比想象中大,路径曲折,好些地方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了,荒草长得有半人高。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穿行在荒草和乱石之间,速度很慢。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面出现了一段明显更加古老、墙皮剥落严重的宫墙。墙下杂草丛生,乱石堆积。
“应该就是这附近。”赵煜停下脚步,仔细搜寻。枯井……被乱石杂草盖着……
他的目光扫过一处乱石堆,那里几块大石头垒在一起,缝隙里长满了枯黄的蒿草。形状……似乎有点刻意?
他走过去,忍着腰疼,费力地搬开最上面一块松动的大石。下面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大约三尺见方,井口边缘的石砖破损严重,长着厚厚的青苔。
找到了!
赵煜心中一喜,又搬开几块石头,将井口彻底清理出来。井很深,往下看一片漆黑,一股陈年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三丈左壁……”赵煜喃喃道,看向若卿,“得下去。”
若卿看了看幽深的井口,又看看赵煜苍白的脸,用力点点头:“我下去。”
“不行,下面情况不明,太危险。”赵煜拒绝。
“殿下,您身上有伤,不方便。”若卿很坚持,“而且我比您瘦小,下去容易。您在上面拉着绳子,如果有问题,就把我拉上来。”
赵煜看着若卿坚定的眼神,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攀爬下井。
“小心。”他最终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卷磨损严重的绳索——是之前那个“磨损的钩爪”上附带的。他把绳索一端牢牢系在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枯树干上,另一端递给若卿。
若卿把包袱解下来递给赵煜——里面有心镜等重要物品,不能带下去。然后她把绳索在腰间打了个结实的活扣,双手抓住绳子,脚蹬着井壁破损的凹处,慢慢向下滑去。
赵煜趴在井口,紧张地看着若卿的身影渐渐被黑暗吞没。绳索一点点放下去,心里默数着长度。
大约放下去两丈多的时候,下面传来若卿的声音,有点发闷:“殿下,到底了!底下是软的,厚厚的烂泥和落叶。”
“找左壁!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赵煜喊道。
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摸索声。过了一会儿,若卿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困惑:“左壁……就是普通的砖墙,湿漉漉的,长满了苔藓,没什么特别的啊。”
不对。母妃的提示不会错。
“仔细摸摸!有没有砖缝特别大,或者砖块能活动的?”赵煜提醒。
又过了一会儿,若卿忽然“咦”了一声:“这里……好像有块砖,是松的!我摸到缝隙了!”
“试着往里面推,或者往旁边掰!”
下面传来用力的闷哼声,还有砖石摩擦的嘎吱声。突然,“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井底格外清晰。
“动了!这块砖能往里推!推开了!后面……后面好像有个洞!”若卿的声音带着兴奋。
“洞里有东西吗?”
一阵摸索声。“好像……有个小铁盒子!锈得很厉害,卡在洞里,我把它拽出来了!”
“好!把盒子绑在绳子上,你先上来!”
很快,绳子传来被拉动的信号。赵煜开始用力,和若卿一起,将她和那个小铁盒先后拉了上来。
若卿浑身沾满泥污,脸上却带着笑,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方形铁盒。盒子没有锁,只是扣着。
赵煜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他小心地掰开锈死的扣子,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枢九丁,也没有残片。
只有一枚小小的、乌黑色的、非金非木的令牌,静静地躺在褪色的红色绒布上。令牌样式古朴,正面刻着一个复杂的、仿佛星辰轨迹交织的图案,背面则是一个小小的篆字——“禁”。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保存相对完好的纸笺。
赵煜展开纸笺。上面是母妃清秀的字迹,只有短短两行:
“持此‘禁卫符’,可于星坠之夜前,调遣先帝暗设之‘影卫’十二人。彼等隐于市井,唯认符不认人。慎用。——母字”
影卫!先帝暗设的影卫!
赵煜的心脏狂跳起来。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十二个绝对忠诚、只听令牌命令的隐秘力量!
他拿起那枚乌黑的令牌,“禁卫符”。触手冰凉,上面的星辰图案似乎在缓缓流动,但仔细看又好像只是错觉。
有了这个,他们就不再是只有几个人的孤军奋战了!
“殿下,这是……”若卿好奇地看着令牌。
“是我们的援军。”赵煜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母妃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力量。”
他把令牌小心收进怀里贴身放好,纸笺也仔细折好收起。然后帮若卿解下腰间的绳索。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赵煜说。拿到了东西,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按原路返回,穿过荒芜的园林,回到那个水池边。赵煜按照约定,在水门附近的假山石上,垒起了三块小石子。
然后,他们再次潜入冰冷的河水,游过水门栅栏的缝隙,回到了御河对岸的荒宅墙根。
夜枭已经等在歪脖子柳树下。看到他们安全返回,而且赵煜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振奋,他眼神微动,但没多问。
“先离开这里。”夜枭低声道,带着他们迅速撤离。
回到相对安全的街巷,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赵煜才简单地把井底的发现告诉了夜枭。
“影卫……”夜枭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知道这个名号。传说中先帝手里有一支影子般的队伍,专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先帝驾崩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原来是真的,而且留给了文妃娘娘。”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并激活他们。”赵煜说,“文主事见多识广,或许知道怎么联系。”
三人加快脚步,朝着地下观测点的方向返回。有了“禁卫符”,他们手中总算多了一张可以打出去的牌。
但赵煜心里清楚,影卫再强,也只有十二人。面对周衡在京城地下、工部、甚至可能城防营中经营多年的势力,依然是以卵击石。
真正的决战,还是在于能否在星坠之夜前,找到并破坏周衡的仪式核心。
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
距离星坠之夜,还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