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儿与红娘子相对而坐，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凝滞得令人尴尬。
胡狼儿的沉默，源于骨子里与女子相处的笨拙。
另一个世界的他，是个标准的工科宅男。大学时，曾将亲手打造的铁锤送给暗恋的女同学。结果，那姑娘用这锤子，将他那颗青涩的恋慕之心砸了个粉碎。毕业后他径直参军入伍，在那女兵比熊猫还稀罕的部队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然后，他的意识便莫名奇妙地坠入了这个世界。
此间岁月，胡狼儿把李婶当娘，二丫当妹，一直窝在牛头山脚下。横竖都是宅，在哪儿宅不是宅？两世为人，他竟从未真正与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正经交谈过。
饶是胡狼儿自诩精通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此刻却只想祭出第三十七计——沉默是金。
两人中间的柴火堆噼啪作响，越烧越旺。突然，“啪”的一声爆响，一颗火星炸裂开来，惊得胡狼儿微微一跳。
这模样逗得红娘子忍不住掩口嗤笑，倒是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朝胡狼儿拱了拱手，气派豪迈：“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姑娘客气了，是李叔救的你。”红娘子的爽利做派让胡狼儿心头一松，仿佛回到了与战友勾肩搭背的那个世界。
“小公子莫推辞。遭此大劫，幸得公子援手。我红娘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说着，双拳紧握，眼中怒火灼灼。
胡狼儿不由得心生钦佩。起初爹和李叔还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寻短见，硬逼他来开解，理由简单粗暴：年纪相仿，好说话。胡狼儿苦着脸接下这差事，没成想这么快便有了结果。
见红娘子并无轻生之意，胡狼儿心情大好，也学着她的样子拱手道：“红娘子高义！眼下大雪封山，估摸着得过了元宵才能出得去，姑娘只管安心在此养伤便是。”
眼见这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公子故作老成，那尚未变声的公鸭嗓听来甚是有趣。红娘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大恩不言谢。小公子有何难处，尽管开口，我红娘子义不容辞！”
“我正要寻一人。”胡狼儿抓住机会，他的优点不多，趁热打铁算一个，“姓张，断了右臂，我叫他张叔。他本该昨日就从李家村换盐回来，却至今未归。我今日去李家村，正是寻他。”
红娘子闻言一愣——断了右臂？这不正是前天被那四个恶贼带回山寨的人吗？
胡狼儿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化：“你见过我张叔？”
红娘子点点头，面露惭色：“实不相瞒，家父是野狼寨寨主。前天那四个恶贼带着个断了右臂的人来拜山，说是擒获了一名骁果军逃兵，献与家父。家父验明正身后狂喜，当即设宴款待。席间，他们还告知家父，在虎头山发现了一处骁果军逃兵的藏匿地。家父酒未饮尽，便亲率人马直奔虎头山，留下我与杨二叔招待那四个恶贼……谁料酒里竟被下了蒙汗药……”
红娘子说不下去了，痛苦的回忆再次攫住了她。
体貌特征与时间都对得上，十有八九就是张叔了。胡狼儿追问：“那你们后来打算如何处置他？”
“家父说待明年开春，便将他押送南边的冀州官府，好替我换一个清白出身。”红娘子道，“李朝十年前便颁下悬赏：凡活捉骁果军者，前罪尽免，赐田十亩，世袭罔替，不纳田赋。”
胡狼儿倒吸一口凉气——世袭罔替，不纳田赋！这是与国同休的铁饭碗啊！想到另一个世界考公的热潮，他顿时理解了红娘子她爹的狂喜。
胡狼儿目光闪烁，沉声问道：“骁果军……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你竟不知？”红娘子对胡狼儿的无知颇感诧异。
“十二年前，李朝国都长庆曾疯传一句谶言：‘紫微暗，破狼出，燕山通，王朝灭。’朝廷震怒，下令凡私传此谶言者，灭九族。此后，谶言渐息。”
“然而十年前，钦天监观测到紫微星骤然暗弱，破狼星却光芒大盛。就在当年腊月，天降流火划过天际，坠于燕山。长庆城百姓皆目睹此异象，谶言再起，人心浮动。”
“于是，当朝皇帝李世成命其胞弟李世功，从御林军中精选百人，组建‘骁果军’，由李世功任骁果将军。当夜，骁果军分作六队，经六镇潜入燕山，从此杳无音信，无一人返还。翌年，北蛮传来消息，称骁果军已寻得破狼星转世之人，但李世功因不满皇帝亲信内侍、疏远臣子，竟挟持转世之人叛逃漠北王庭。皇帝震怒，下旨诛杀李世功满门，并发此悬赏令。”
“我还有个疑问，”胡狼儿继续发问，“你爹如何确认我张叔就是骁果军的人？”
“这……我不知。”
与红娘子的谈话结束后，胡狼儿满腹疑云地走出房间。守在门外的胡老猎和李老猎急忙迎上：“如何了？”
胡狼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径自朝屋外走去：“屋子这么小，又不隔音，怎样你们能没听见？”
两位老猎尴尬至极，讪讪地跟了出去。
胡老猎搓着手：“罢了，也不瞒你了。我、你李叔、张叔，都是骁果军出身。当年我们三人一队潜入燕山，自南向北搜寻天降流火踪迹，并奉密令行事：凡当年燕山出生的婴孩，杀无赦！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个。”
胡狼儿指着自己鼻子：“所以……我是那破狼星转世？”
胡老猎摇头：“如何识别那转世之人，我们不知，或许李将军才知晓。我们并未找到流火痕迹，却撞见了你。那时你被狼群围着，我们不敢上前，只道你必死无疑。可那群狼……”他闭上眼，似乎不愿回忆那场景。
李老猎接口道：“那群狼将你围在中间，用身体替你挡风取暖。当时就把你爹惊得跪下了。那狼王——一身紫毛，我记得真切——叼着你，一个赤条条的婴孩，放在你爹面前。”
“当时我与你爹便认定，这是老天爷将这孩子的命交到我们哥俩手上，违逆不得。我们决定留在燕山，不回中原，好生将你养大。后来你张叔寻来，我们告知他此事，他也应允了。”
胡狼儿趁势追问：“爹，你和李叔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骁果军开赴燕山前，皆断右手小指，向圣上立誓：不寻得破狼星转世之人，誓不回中原！后来悬赏令一出，无数人涌入燕山和漠北搜捕我们。为免暴露右手的秘密，我们便藏身牛头山脚，再不敢远行。”
胡狼儿心底的诸多疑团，至此豁然开朗。
为何李叔和爹都是四指老猎？为何这十年来，他们连四十里外的李家村都避之不及？又为何同是军旅出身的他，能看出李叔猎杀野猪时那生疏别扭的架势下，藏着更擅杀人的本能？
作为另一个世界受过最严苛保密训练、深谙“说问看带传寄存”七字诀的军人，胡狼儿在这方天地，本只想隐于牛头山静静长大，再图寻回归途。
然而天意弄人。张叔被捕一事，犹如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逼着他不得不走出牛头山，卷入这乱世洪流。
胡狼儿暗叹一声，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张叔……会把我们供出来么？”
胡老猎怒目圆睁，一个结实的板栗重重敲在胡狼儿头上！
剧痛传来，胡狼儿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这便宜老爹是真下了狠手。
“狼崽子！你敢疑心你张叔？！”胡老猎声如炸雷。
胡狼儿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十岁的小身板实在扛不住。他赶紧解释：“爹你误会了！我是说，正因为张叔没把我们供出来，我们去救他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你们三个骁果军聚在一处，天王老子也救不得！”
李老猎忽然灵光一闪，用手指了指身后的茅草屋。
胡老猎猛地一拍大腿：“对啊！那红娘子是他闺女吧？一命换一命，这人情他总得还吧！”
胡狼儿苦笑：“爹，您还是别指望红娘子了。没用，她爹……恐怕已经不在了。”
“啊？！”胡老猎和李老猎脸色骤变。
“你们也听见了。那四人既与她爹相识，还敢如此对她，只说明一点：他们确信她爹必死无疑。这是个局，不知她爹得罪了哪路神仙。”胡狼儿分析道。
三人脸上都浮现出对红娘子的深切同情。屋外风雪呼啸，久久不息，将这污浊的天地，覆上了一层苍白的伪装。
这几日，二丫格外喜欢黏着红娘子说话，不停地向她显摆“狼哥哥”送的各种小玩意儿。
“姐姐你看！这是狼哥哥给我做的扇子，用的野鸡毛！他可厉害了，偷偷把爹的酒拌在米团里，野鸡吃了就飞不动啦……”
“姐姐还有这个木剑！也是狼哥哥做的！他说这山上的白桦木头最硬，做木剑防身顶顶好……”
二丫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小麻雀。红娘子的到来，给她的生活添了一抹亮色。红娘子也总是笑盈盈地陪着二丫。
在野狼寨，她必须收起少女天性，端出少寨主的威严。只有在二丫面前，她才感觉自己还是个可以撒娇、可以照顾人的大姐姐。寨中人恭敬称她“少寨主”，道上同行唤她“红娘子”，草原至今流传着她生啖敌心的恐怖谣言……唯独没人叫她一声“姐姐”。
十五岁的少女啊。幼时看着爹出去砍人，稍长便跟着爹出去砍人，最后自己领着兄弟去砍人……此刻二丫的天真烂漫，正触碰到红娘子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胡狼儿的出现打断了红娘子的思绪。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是的，红娘子心底对胡狼儿存着一丝莫名的厌烦。
虽说是他救了自己，但在红娘子看来，一个十岁的男孩不该有那样深不见底的眼神，仿佛能轻易洞穿她所有心思，让她在他面前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而这“一丝不挂”的感觉，又总让她不自觉地想起李家村那段不堪回首的噩梦。
不过表面功夫还得做足，红娘子拱了拱手：“小公子。”
胡狼儿更是个表面功夫的行家：“红娘子，身子可大好了？”
“已然无碍。大恩不言谢，有何事但说无妨。”
“还是关于我张叔的事。”
红娘子洒脱地一挥手：“放心！眼下白毛雪封山，家父定要等到开春才押送官府。你张叔饿不着。”
胡狼儿顿了顿，转向二丫：“丫妹子，去看看李婶做了什么好吃的，狼哥哥饿了。”
看着二丫跑出房间，胡狼儿才转向红娘子，沉声道：“红娘子，恕我直言。有些事，还是让你知晓为好。虽只是我的猜测，却极有可能……是现实。”
“请讲。”
“虎头山距你野狼寨多远？这天气，骑马可通？”
“不过百余里。单人双马，半日足以往返。”
“你爹带了多少人去？寨中还剩谁主事？”
“寨中精锐好手都随家父去了虎头山。主事的只剩下杨二叔，余下多是老弱妇孺。你问这些作甚？”红娘子语气透出不耐。
胡狼儿叹了口气：“红娘子……你爹他们，恐怕已遭不测了。”
红娘子如遭五雷轰顶，僵了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如何知晓？”
“那四人敢如此凌辱你而不惧报复，说明虎头山本身就是一个局。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骁果军，他们的目标……正是你爹。”
“爹——！”红娘子双眼一翻，直直向后倒去。
胡狼儿抢前一步扶住她软倒的身躯，低声自语：“唉……终究是要告诉你的。”
红娘子又陷入了梦境。
梦中，爹正教她骑马。她欢快地坐在马背上，阳光暖融融的，四周弥漫着青草的芬芳。爹笑着看她，笑容慈祥……突然，爹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那笑容却丝毫未变……
“啊——！”
胡狼儿推门而入，看着冷汗淋漓、惊魂未定的红娘子：“醒了？”
红娘子眼神空洞，毫无反应。胡狼儿递过一碗热水，她也视若无睹。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胡狼儿，声音干涩：“你张叔……我会放。多谢。”
胡狼儿苦笑：“野狼寨……是否易守难攻？”
“嗯，”红娘子木然点头，“否则家父也不会只留杨二叔守寨。”
胡狼儿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瘟神，专给人带来噩耗。
“能在虎头山设下如此死局的人，会想不到夺寨吗？野狼寨……恐怕也已易主了。”
“不会！”红娘子声音陡然转冷，如冰似铁，“杨二叔武功高强，只要守住寨前那道险关，外人想攻上去难如登天！”
“那他……为何没发现你被带走？”胡狼儿平静地问。
红娘子的声音瞬间冻结：“你是说……他勾结寒山寨那四个恶贼？”
胡狼儿缓缓点头：“我只能如此推测。却不知你野狼寨有何宝贝，值得他下此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