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殿臣归队那日，村头老槐树落了第一片黄叶。夏末的燥热被秋风卷得无影无踪，澄澈的蓝天上飘着几缕棉絮似的白云，慢悠悠掠过黛青色的山脊，山坳里漫开松针与湿润泥土的清冽气息，吸一口都觉得肺腑通透。林家洼的平台沟早已铺满秋意——山坡的荆梢丛长得格外繁茂，深褐色的枝条遒劲舒展。风一吹枝头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引得成群山雀叽叽喳喳落在枝桠上，尖喙啄开裂缝的果壳，叼走香甜的果仁，偶尔有受惊的山雀扑棱着翅膀飞起，掠过头顶时，落下几片带着秋露的槐树叶。
鹞子和清禾记着二大爷“日日勤练不辍”的嘱托，白日里总在院坝里扎马步、练拳脚，汗水浸透短衫也不肯停歇。可眼瞅着山里的榛子熟得正好，那股子自然的鲜香勾得人心里发痒，两人早就惦记着要进山寻些珍味。偏巧这天，黄子柔、黄子强兄妹俩要带着村里的半大孩子往平台沟摘榛子，再过几日学生就要开学，正好趁开学前的空闲多摘些，晒成干果能吃一整个冬天，两人立刻软磨硬泡要跟着，既想凑大孩子的热闹、多摘些榛子补贴家用，又能借着深山里的隐秘处练新学的绝技，两不耽误。
拂晓时分，天边刚染开一抹鱼肚白，村口老井旁就聚起了一群孩子。黄子强站在最前面，他比鹞子大八岁，已经长到了半人高，肩膀宽宽的，手里拎着一把镰刀刀，胳膊挎着个粗编荆条筐——筐身是深褐色的，用本地野生荆梢条编得细密紧实，竹篾般的枝条交错缠绕，透着结实耐用的质感，筐里塞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麻袋，俨然是领头的模样。“都到齐了吗？点个数！”他嗓门洪亮，目光扫过人群，“我妹子子柔，林建军、赵石头，鹞子、清禾，还有二丫、狗蛋……行，人齐了，出发！平台沟的榛子正旺，年头好，咱每人都摘半口袋回去！再过几天就开学了，想摘都没功夫了！”
鹞子揣着那枚铜令牌，紧紧跟在黄子强身后，身上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胳膊也挎着个小小的荆梢筐，筐沿被常年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草木的天然纹理，筐里叠着个素色小布袋，怀里还揣着两个玉米饼子，怕他上山饿了。清禾站在他旁边，挎着个和鹞子差不多大的荆梢筐，筐身略深些，边角编得格外厚实，布袋是深蓝色的，边角磨得有些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腰间的布兜鼓鼓囊囊，显然是装好了铁镖，眼神里满是期待，时不时抬头望向远处平台沟的方向，嘴里还念叨着：“可别让松鼠把榛子都磕光了。”
“哥，平台沟一开始山势缓，走起来不累，到了半山腰的平台，咱先歇口气，再往陡坡上爬摘榛子咋样？”黄子柔走在队伍中间，她比黄子强小两岁，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挎着个中等大小的荆梢筐，筐上还系着根红绳，说话时声音软软的，却带着几分主见，“平台上那几十亩庄稼都快熟了，绿油油的看着真喜人，正好歇脚时看看长势。”
黄子强点头应下：“就按你说的来。平台沟的平榛都长在陡坡上，那片庄稼地边上的荆梢丛最密，榛子也最饱满。咱先顺着缓坡走，到平台上的庄稼地旁歇脚，再往上爬摘榛子，建军、石头，你们俩断后，别让小的们落在后面！现在还没到秋收的时候，庄稼都还立在地里，路上别踩着队里的苗！”
林建军和赵石头立刻附和，两人都是村里有名的壮实孩子，比黄子强小一岁，力气却不小，手里都拎着木棍，肩头的荆梢筐比黄子柔的还大些，筐壁编得又厚又密，既能打落高处的榛子，又能防备山里的小野兽。“放心吧子强哥，咱跟着呢，保准不让一个娃掉队，还能摘满半袋榛子！”赵石头拍着胸脯保证，脸上带着憨厚的笑，“也保证不踩庄稼，俺娘说了，糟蹋粮食要挨揍的。”
一群孩子说说笑笑，沿着田埂往平台沟走去。脚下的泥土带着晨露的湿润，踩上去软软的，路边的狗尾巴草结了籽，被风一吹，轻轻扫过脚踝，痒丝丝的。头顶的天空蓝得透亮，白云如棉絮般慢悠悠飘着，偶尔有几只雄鹰展开翅膀，在天际盘旋滑翔，投下淡淡的影子。穿过一片刚抽穗的谷子地，就到了平台沟的入口，果然如黄子强所说，山势十分舒缓，路面铺着浅浅的落叶，两旁是齐腰高的荆梢丛，翠绿的枝条上挂着零星的野酸枣，红得透亮。孩子们的脚步更轻快了，二丫和狗蛋还在前面追着彩蝶跑，被黄子强喊住才乖乖回到队伍里，嘴里还嘟囔着：“开学了就不能这么玩了。”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半山腰的平台赫然出现在眼前。这平台约莫有几十亩地大小，全种着庄稼，正是长势正好、尚未成熟的模样——金黄的玉米秆长得比孩子们还高，顶端的玉米穗饱满沉坠，裹着层层叠叠的绿皮，还带着青涩的硬实感，金黄的须子沾着晨露，透着勃勃生机；旁边的豆子地郁郁葱葱，豆荚长得鼓鼓的，青绿色的外壳紧紧裹着里面的豆粒，轻轻一捏还带着脆嫩的质感；最边上是一片红薯地，翠绿的藤蔓爬满地面，叶片肥厚鲜亮，藤蔓下隐约能看到鼓起的土包，那是正在膨大的红薯。远处的山川层林尽染，浅绿、深黄、赭红交织在一起，像一幅铺展开的油画，风一吹，玉米叶“沙沙”作响，混着泥土的清香和庄稼的青涩气息，让人神清气爽。
“好了，到平台了，先歇口气再走！”黄子强停下脚步，指着庄稼地旁的大杏树，“都到树下歇着，喝点水、吃点东西，等会儿爬陡坡摘榛子才有力气！别往庄稼地里钻，踩坏了苗，队里该找上门了！”
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跑到杏树下坐下。鹞子和清禾找了个树荫浓的地方，放下荆梢筐，从怀里摸出玉米饼子啃了起来。黄子柔从挎包里掏出水壶，给弟弟妹妹们分着喝水，还特意递了一壶给鹞子和清禾：“你们俩多喝点水，等会儿爬陡坡别中暑。”黄子强则站在高处往陡坡上望：“上面的榛子长得真密，青生生的一大片，今日肯定能摘够！开学前正好给家里多添点嚼的。”
林建军和赵石头也凑过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平台过后，山势陡然变陡，坡面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荆梢丛山杏树和榛子树，“子强哥，等会儿咱从左边爬，那边的灌木更密，榛子肯定更多！”林建军说道，眼睛里满是期待，“俺要摘满一整袋，让俺娘炒了，开学带学校给同学尝尝。”
歇了约莫一刻钟，孩子们都歇够了，黄子强喊着队伍出发：“都跟上，爬陡坡的时候抓稳旁边的荆梢枝，脚下泥土软，别摔着！摘榛子的时候别扎堆，分散开摘，争取每人摘半袋！开学前最后一次上山，可得摘够本！”
孩子们立刻挎起荆梢筐，跟着黄子强往陡坡上爬。坡面确实陡峭了许多，脚下的泥土被晨露泡得松软，稍不留意就打滑，清禾刚爬两步就脚下一滑，幸亏鹞子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才没摔下去，胳膊却被旁边的荆条刮出一道红痕。“小心点，抓牢枝子！”鹞子叮嘱道，自己也放慢脚步，一手抓着荆梢枝，一手护着身边的二丫。孩子们都学着黄子强的样子，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鞋底蹭着泥土的“沙沙”声、树枝摩擦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
“鹞子、清禾，你们俩力气大，过来帮我拽下这根枝子！”黄子强在前面喊道，单凭自己拽不动。两人立刻赶过去，一人抓着枝条的一端，跟着黄子强的口令一起用力，“一、二、三！”枝条被拽得弯了下来，黄子柔带着几个孩子立刻围上来，飞快地摘着上面的榛子，“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半袋榛子就攒下了。
“好了，就在这儿摘！”黄子强松开枝条，指着周围的灌木丛，“都散开摘，注意脚下，别往更陡的地方去！平榛的果壳有毛刺，摘的时候小心点，别扎到手！”
话音刚落，孩子们就欢呼着四散开来，钻进灌木丛里，瞬间掀起了采摘的热潮。二丫踮着脚尖，够着低处的枝条，小手飞快地摘着榛子，指尖沾了果壳上的细毛，痒得直咧嘴也不在意，狗蛋干脆蹲在地上，捡着被风吹落的榛子，捡满一把就往布袋里塞，脸上沾着泥土也笑得开怀；林建军和赵石头挥舞着木棍轻轻敲打高处的枝条，榛子像下雨似的落在地上，引得小孩子们围过来抢捡，尖叫声、欢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鹞子和清禾对视一眼，悄悄凑到黄子柔身边：“子柔姐，我们去那边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跟你们汇合！”黄子柔点点头，叮嘱道：“别跑太远，这边坡陡，小心迷路！”两人应着，拎起荆梢筐钻进了更深的灌木丛——他们要去的是上次跟二大爷进山时发现的废弃山窑，前几日特意抽空收拾平整，钉了木靶当练技点，隐蔽又安全。
“就这儿，没人来。”鹞子拨开洞口的藤蔓，率先钻了进去，顺手把荆梢筐放在洞口。山窑里弥漫着淡淡的草木灰气息，地面被碎石子铺得平整，墙角的木靶是清禾找来的粗树干做的，上面已经布满了铁镖留下的凹痕，都是两人前几日练手的痕迹。
“先练‘缠丝手’？昨日你总卸不掉我的力道，今日再试试？”清禾率先摆好姿势，眼神专注。鹞子颔首，沉声道：“来。”话音刚落，清禾就一拳挥来，拳风带着冲劲，鹞子牢记“顺力不逆力”的教诲，手腕如灵蛇般缠上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想扭转，可清禾早有准备，手腕一沉抽回胳膊，另一拳紧跟着打了过来。
“反应快了不少！”鹞子赞了一声，侧身避开的同时伸手去缠对方手腕。两人你来我往缠斗起来，拳脚碰撞的轻响被窑壁挡住，传不出去半分。起初鹞子总忍不住用蛮力，好几次被清禾制住，额头上沁出细汗：“我知道要巧劲，可一出手就控制不住。”“再试一次，我慢些出拳，你感受力道。”清禾放慢速度，鹞子凝神屏气，顺着拳势轻轻一缠一拧，终于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力道顺着自己的手腕滑了出去，轻松锁住了清禾的胳膊。“成了！就是这个感觉！”鹞子兴奋地松开手。
两人反复练习，从慢到快，粗布短褂都被汗水浸湿，却依旧练得专注。歇气时，鹞子摸出剩下的玉米饼子，掰了一半递给清禾：“先垫垫肚子，进山既摘了榛子，又趁空练了功，才算没辜负二大爷‘勤练不辍’的话。”清禾接过饼子，看着鹞子怀里的铜令牌：“二大爷让我多钻研‘透骨镖’，昨日练‘流星赶月’，能打中三丈外的树干了。”说着，他从腰间摸出铁镖，深吸一口气瞄准木靶，指尖发力，铁镖“嗖”地飞出，精准钉在靶心，入木半寸。“好样的！”鹞子喝彩，也练起了“开山拳”，沉腰坠马，一拳劈出带着破空声。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收拾好东西往回走，刚出灌木丛就看到二丫在哭——她的布袋破了个洞，榛子撒了一地，急得直抹眼泪。“二丫别哭，我们帮你捡！”两人立刻蹲下身，帮着把地上的榛子捡起来，鹞子还从自己筐里拿出几根麻绳，帮二丫把破口扎紧。“谢谢鹞子哥、清禾姐！”二丫破涕为笑，跟着两人一起回到采摘的地方。